◎ 国学经典书架——《老子》传世通行本
《老子》,亦称《道德经》、《老子五千文》,是道家的主要经典。相传由春秋末期老聃著。但从书的思想内容和涉及的某些问题看来,该书可能编定于战国初期,基本上保留了老子本人的主要思想。《老子》共81章,5000余言,分上、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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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子》注疏试译【回目录】
第一章
道可道也,非恒道也①;名可名也,非恒名也②。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③。
故恒无欲也,以观其妙;恒有欲也,以观其噭④。
两者同出异名,同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⑤。
【故海集注 待改】
①道可道也,非恒道也;
第一个“道”是形而下的道,可以说出来可以描述的道;第二个“道”是言说,说道的意思;第三个“道”是形而上的道,本体恒常的道,抽象与假设的“道”。
常:恒也,永恒,永恒地变又不变。在马王堆汉墓帛书老子甲、乙本里,此“常”字均为“恒”。
老子对“道”的定义类似于《金刚经》的三句式——佛说世界,非世界,是名世界,但本质又不同。老子宏观自然大宇宙,认为存在一个客观的无法言说的主宰力量,假设为“道”;佛家内观个体小宇宙,认为心相之间有一个不是客观存在的互动力量,假名为“空”。
②名可名也,非恒名也。
第一个“名”是形而下的名,可以叫出来的具体事物的名称;第二个“名”是叫出,名说的意思;第三个“名”是形而上的无以名说的恒常之名,抽象与假设的,包括形而上的“道、无和有”。
③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无名:指恒常的道、无和有,都不可以名说,是天地的本来和开始;有名:指天地,已经从“有”生出来,可以名说,是万物的母亲,天地生万物。
许多注解断句为“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亦通,但导致上句的“名可名,非常名”变得多余,且把无和有切分给天地和万物进行同等排比也有不妥。显然,老子是承接上句的“名可名,非常名”,进一步通过“无名”、“有名”去阐述道从无到有到天地到万物的生化过程,再自然过渡到下一句的“无”和“有”。
④故恒无欲也,以观其妙;恒有欲也,以观其噭。
无:从道中来,其小无内,近乎无,但并不是什么都没有,我们要善观道(似乎无)的微妙。妙就妙在近乎无而无生有。
有:生于无,越来越有,其大无外,近乎无穷,但并不是不可循迹,我们要善观道(越发有)的广际。广际就在无生有而生万物。
噭:读jiào,边际,引申为小路,终极,此处相当于“有”是大路,是本体;“徼”是小路(万物)与大路的交合处,是末用之始。万物与“有”之间的纽带就是广际的“徼”。
⑤两者同出,异名同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此两者:指上句的“无”和“有”;同出:指同出于首句的“常道”;同谓之玄:同出于混沌的“常道”,所以玄;玄之又玄:“无”玄,“有”也玄;众妙之门:众指“天地万物”;所有玄和妙皆有动态义。
【故海疏义】
第一段讲道的本体,不可说,不可名;以及道生天地、万物。
老子以否定的句式,指出主宰宇宙的本体是道,这个道是形而上的,不可说,不可名,永恒地动态地客观存在。道无名,却生出天地来;天地生而有名,进而生出万物来。
第二段讲道、无、有、天地万物之动态玄妙。
混沌的道几近于“无”,所以极细小极玄妙;能动的道从“无”生“有”,又极其广大无边无际。道从无到有到天地到万物的生生不息,循环往复实在是妙不可言!这是“众妙之门”!老子以此写下80章句助我们生出道的智慧。
【故海试译】
道可以说出,就不是恒常的道;名可以描述,就不是恒常的名。不可描述,是天地的本始;可以描述,是万物的根源。
故而常在无欲无求中,去观照道的奥妙;常在起心动念中,取观察道的动静。
无名和有名都来自于道,只是说法不同,都可以说是玄妙又玄妙,是一切玄妙的门径。
第二章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①。
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②。
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③;万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为而弗恃,成而弗居④。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故海集注】
①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恶:丑的意思,美的反对面;不善:恶的意思,善的反对面。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意思是说天下都知道美的东西是美的,丑也同时产生了;天下都知道善的东西是善的,恶也同时产生了。因为老子认为万事万物都是相反相生的,有美就有丑,有善就有恶,即有阴就有阳,有阳就有阴,孤阴不生,独阳不长。
②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有无、难易、长短、高下、音声、前后六组皆是自然呈现出的相反对立现象,其中音和声的相反对立表现为乐器的音和人的歌声在大和小上的此消彼长。
③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
圣人:是形而上之道落实到现实社会具有完美自然德行的人,不同于儒家人伦关系处理得合宜的智德完美的人。老子主张自然、无为,虚静,柔弱、不争,孔子主张中庸。
无为:不强为,不妄为,接近于不做,但不是什么都不做,在治理上即是政纲;不言:不多言,不妄言,接近于不说,但不是什么都不说,在治理上即是政令。无为和不言是顺应道、自然的自我能动性,强为多言则干扰了个体的自我能动,社会为此必然生出新的对立面以实现新的平衡。儒家也讲无为不言,但不同于道家的收敛顺任自然,儒家主张以身作则、至诚至德以实现无声无臭地教化(见《中庸》第三十三章)。
④万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为而弗恃,成而弗居。
弗:郭店楚简本统一为“弗”最优,各版本用的“不为”“不”均不工整。
圣人深谙道、自然蕴藏阴阳对立,相反相成,自动平衡,所以四“弗”。
【故海疏义】
第一段例举了美和恶,善和不善两组相反现象的伴生关系。
第二段通过有无、难易、长短、高下、音声、前后六个排比,进一步揭示了宇宙万物的相反相成发展规律。
第一、二两段,共同揭示了道、自然的两大特性:自我能动与相对平衡。
第三段是说圣人掌握了这些规律和特性,所以无为,不言;圣人效法自然,万物作而弗始,相反而相成,弗有,弗恃,弗居,反而不去。
【故海试译】
天下都知道美的东西是美的,丑也同时产生了;都知道善的东西是善的,恶也同时产生了。
有和无相对而生,难和易相对而成,长和短相对显形,高和下相对呈现,音和声相对调和,前和后相对伴随。
所以,完美顺应自然之道的圣人以近乎没有发挥作用的境界去处事,以近乎没有言语的境界去教导;兴起万物而不去主宰,生养万物而不去占有,竭尽所能而不自恃显能,大功告成而不自居其功。正因为不自居其功,所以其功不灭不减。
第三章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①。
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②,常使民无知无欲③;使夫智者不敢为也④。
为无为,则无不治⑤。
【故海集注】
①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
见:读xiàn,同“现”,彰显,显露。可欲:多欲。使民心不乱:王弼本“民”后有“心”字,帛书甲、乙本均无。
②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
虚其心:多欲则多烦,从个人幸福到社会安定都值得深思,因为每个人在自我能动过程中,不是都能幸运地满足其心念,如若不幸,则不如清心寡欲。
实其腹:物极则必反,个人的基本生理需求要得到满足,社会安定才有基础,在生产力落后的那个时代,填饱肚皮并不容易,即便在当今,虽然生产力突飞猛进,但生产关系异常复杂,保障人的基本生存仍然是治理者的重中之重。
弱其志:强志必强争,强争必多败,不管是个人还是社会治理者,都要有这个心理准备,这是自然规律。弱其志是从源头减少失败带来的不安,当今社会鼓励竞争,那么治理者就要有兜底思维,给失败者一个基本保障,甚至让他们东山再起。
强其骨:在小农社会,生产力低下,强健筋骨才能搞好农业生产,填饱肚皮。天灾虫害人病对当时的农业收成影响巨大,所以重农和壮人是那个时代的第一要务。
③常使民无知无欲
这一思想最受诟病,也是历来被抨击最多的。但是,任何事物都是利弊相随、得失相伴的,有知有欲则有争有烦,个人多烦忧,社会多不安。老子生在那个生产力低下的时代,只能从源头入手,让人返璞复自然,无欲无求,以提升个人幸福感,安定社会秩序。当今社会则有足够的生产力过剩去应对多知多欲带来的弊端,比如心理健康行业,社会保障体系等等。但是,人活的是一个过程,过程的富足才是恒足,过程的幸福才是恒福,对于大多数人,是不是都要去多知多欲?搏那个极小的概率?还是要量力而行,因人而异。所以,老子的无知无欲思想或许还是值得现代人借鉴的。
④使夫智者不敢为也
智者:是无知无欲的反面,无知者拙,智者巧,大智者大巧若拙。多智则多欲,多争,毕竟大部分人知道太多就会勾起更多的欲望,不懂得或做不到适可而止,从而激起更大的纷争和不安,所以使多智巧取者不敢轻举妄动,是那个时代不得已的一种治理思路。当代则最大化地激发人的知欲,鼓励竞争,进而激发了科技进步和生产力大爆发,最大程度地满足了人们的欲念,但也造成了新的不平衡,所以采取了很多平衡措施,比如:调节税,救助体系,公益组织等等。
⑤为无为,则无不治。
无为是不过分地为,是顺应自然地为,是基于万物都有自我能动性,最大程度地尊重每个个体的自然发展规律。其实自然生长仍然会争夺阳光雨露养分,对应到人世,一样会造成矛盾、困扰和不安,这已经够治理者忙活了,如果人为再加以干扰,激发更大的知欲,在那个生产力低下的时代,社会就成倍增加了更大的矛盾、困扰和不安,这会让治理者焦头烂额。所以,站在老子的时代背景,无为而治,似乎是一个既消极又有积极意义的治理智慧,放在当代、未来,不管是个人还是组织,仍然有极大借鉴意义,在条件有限的情况下,退而不争,顺应自然,无为就是最好的为。
【故海疏义】
第一段讲统治者不要有为,民众就不会乱为。尚贤,贵难得之货,见可欲,都是“有为”;民争,为盗,心乱,都是“乱为”。老子从相反相生的规律中得出:有为则乱,无为则治。
第二段讲圣人治理民众的无为之策,包括四个方面:虚心,实腹,弱志,强骨,使民众无知无欲,复归自然,并使乱为者不敢为。
第三段总结认为“无为则无不治”。
【故海试译】
不推崇贤能,使民众不争斗;不贵重奇珍异宝,使民众不偷盗;不彰显欲壑,使民众不惑乱。
所以圣人治理民众,虚空他们的心念,填实他们的肚腹,弱化他们的斗志,强健他们的筋骨;常常使民众没有巧诈的心智和争盗的欲念;使那些玩弄巧智的人不敢轻举妄动。
按照无为的原则去治理民众,就没有治理不好的。
第四章
道沖,而用之或不盈①。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②。
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③。
【故海集注】
①道沖,而用之或不盈。
道:指形而上的道,宇宙的本体。
沖:读chōng,通“冲”,本义是水流聚集,交通要道,传统注解为虚空,通古字“盅”,但帛书甲、乙本均为“沖”,且与后面的“渊”字和“湛”字一脉相承,均以“氵”为偏旁部首,吾窃以为“沖”字并非“盅”,当解释为混沌。混者,广聚万物之本,若水流聚集,若早期星云团,而后“渊”字补解;沌者,模糊不清,无有相生,若水流急漩,若星云尘埃造物,而后“湛”字补解。
不盈:不满,引申为不竭。
道沖,而用之或不盈:全句言及道的本体和末用,宇宙的本体——道是混沌的,而作用却是无穷无尽的。
②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
渊:本义为海的无所不聚而厚广,引申为深广,如同宇宙的本体——道,好像是万物的祖宗。
湛:本义为海的深不可测而隐秘,引申为深幽,如同宇宙的本体——道,模糊不清,似无似有。
③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
象帝:象有两种解释:其一为象征,如周易之象;其二为有形或有形物。此处吾窃以为当释为有形(万物)为妥,象帝就是有形的主宰,万物之王,即天帝;象帝之先的意思是先于天帝,比天帝还早。
【故海疏义】
第一段描述道体。老子对道的描述来源于他对自然的理解和冥想。道是沖,用之不盈。然后道是深不可测的,所以渊兮湛兮。渊者,广厚也,广纳万物,所以是万物之宗;湛者,隐秘也,模糊不清,所以似或存。
第二段总结道体。老子认为道才是万物的祖宗,宇宙的根本和源动力,比万物主宰者还要早。
【故海试译】
道(体)混沌,而用之不竭。深广啊!好像是万物的祖宗;深幽啊!好像不存在又好像存在。
我不知道它从哪里产生的,比天帝(有形万物的主宰)还早。
第五章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①。
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②。
多言数穷,不如守中③。
【故海集注】
①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天地与圣人相对,不仁;万物与百姓相对,为刍狗。通过排比说明,天地万物的运转不是靠情感,而是纯自然;圣人百姓的维系也不是靠情感,而是任自然,尚无为。
仁:仁的概念,即情感,爱心。刍:读chú,本义是割草,引申为割草的人和割下来的草;刍狗即是草狗,祭祀用,用完即扔,祭祀者对它没有情感,影射到天地和圣人,就是他们对万物和百姓没有情感,只是一种单纯而自然的用,这种道体落实到形而下的用,不以天地、万物和人的意志为转移。
②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橐籥:读tuó yuè,风箱,皮为囊,中空,鼓风而出。
屈:本义是压而弯曲,亏,吾窃以为此处可引申为空,不屈即不空。风箱不压则中虚不空,里面有空气,潜藏动能;按压则瘪,空气释放,动而愈出。
天地间比作橐籥,中间是虚的,似无,实则不空,有空气存在,潜藏生生不息的动能,应时而出。
③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多言数穷:多言,本义是多说话,引申为政令烦苛。数:读sù,通“速”,加速,贴合上句风箱的比喻,使劲按压风箱皮囊,则加速穷尽空气动能也。数通“速”古文亦有,如《礼记·曾子问》:“不知其已之迟数,则岂如行哉?”穷:穷尽,此处本义为辞穷计尽,引申为加速失控。多言数穷的意思是,统治者政令烦苛则社会治理加速失控。
守中:守持中虚,像风箱一样保持“虚而不屈”,中虚而不空。虚则静也,以静制动,应时而动,顺自然而动,不可多动,乱动。
【故海疏义】
第一段讲从形而上之道落实到形而下之天地万物的运转没有情感,不过是一种自然;圣人百姓的维系也没有情感,也不过是一种无为的自然。
第二段描述天地之间的生化,如同风箱鼓风,中虚而不空,一动它就使劲出风。
第三段启示我们:说话就像风箱鼓风,说得多了必然辞穷计尽,还不如像天地一样自然,像圣人一样无为,像风箱一样静静地在那里,保持中虚,随时做到动而愈出。
【故海试译】
天地没有仁的概念,把万物当作祭祀的草狗;圣人没有仁的概念,把百姓当做祭祀的草狗。
天地之间,岂不正像个风箱吗?中虚而不空,一动它就使劲出风。
说话越多就越加速辞穷计尽,不如守持中虚(而不空)。
第六章
谷神不死①,是谓玄牝②。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緜緜若存③,用之不勤④。
【故海集注】
①谷神不死
谷神不死:形容形而上的道体。谷:虚若空谷,描述道的虚无;神:造化如神,形容道无所不能;不死:永恒不灭,指道是永恒的,不灭的,运转不停的,即常道。
②是谓玄牝
玄:幽隐而微妙;牝:读pìn,母性,生殖器,阴户;玄牝:幽隐微妙的母性,意指道是孕育天地万物的地方,它的特点犹如母性生殖器,隐微幽妙,阴性的。
③緜緜若存
緜緜:即绵绵,连绵不绝;若存:似存似无。苏辙说:緜緜,微而不绝。若存,存而不可见也。
④用之不勤
用:道体的用,即生化万物。不勤:不倦,引申为不竭。
【故海疏义】
本章言道体,说它虚无若空谷,造化如神,恒常不死,是玄牝,孕育了天地万物却神秘莫测——幽隐而微妙。通过玄牝的门户,可以找到天地的根,即是道。它连绵不绝地有无相生,造化万物,这是道之用。其过程似存似无,其用不竭。
【故海试译】
虚若空谷的道,造化如神的道,永恒不灭的道,是幽隐微妙的母性。幽隐微妙的母性之门户,是天地的根源。它连绵不绝,似存似无,用之不竭。
第七章
天长地久①。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②,故能长生③。
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④,外其身而身存⑤。非以其无私邪⑥?故能成其私⑦。
【故海集注】
①天长地久
天长地久:天地恒久远,以其效法道也。
②不自生
不自生:天地的运转不为自己的生存。成玄英疏:不自营己之生也。——《道德经开题序决义疏》
③长生
长生:长久地生存。
④后其身而身先
后其身而身先:把自身放在最后反而被推到最前。若天地之生养万物,而万物反赖之;圣人后其身而先众身,则众身反赖之,推之而身先。此乃天地万物的生恩之道,相反而相成。圣人当固其本而任由末。本者,为众而生;末者,众自生。
释德清说:“不私其身以先人,故人乐推而不厌。”
河上公说:“先人而后己者也,天下敬之先以为长。”此即相反相成的道理。——《高明帛书老子校注》
后其身:帛书乙本作“退其身”。
⑤外其身而身存
外其身而身存:把自身置之度外,反而能得以保全。意思是说,自谋安全者,保镖仅自己一人;谋众人安全者,众人为之谋安全,保镖有众人之多。
⑥无私
无私:不自私,不为自己。
⑦成其私
成其私:成就个人的私利,成就自己。
【故海疏义】
本章言“固本由末”,固守根本而任由枝末。从天地的长久之道——不自生反而长生,引出圣人的身贵大成之道——后其身反而身先,外其身反而身存,不自私反而成其私。
天地何以能长久?因其非生养自己,而生养万物也。生养自己,有生有死;生养万物,不生不灭。生生不息,则天地永存。
圣人何以身贵而大成?因其为众而生,无私而成。不为自己,而为众人。为自己,一己利之;为众人,则众人得利而反供之。自私与不自私,孰为大?为自己者,得一人之利也;为众人者,得众人也。众人已得,利何忧之?
这和《大学》三纲章一讲的“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近义,也和《大学》德平天下章十讲的“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同理。
【故海试译】
天那么悠长,地那么久远!天地之所以能悠长且久远,是因为它不为自己而生存,反而能长久地生存。
所以,圣人把自身放在最后反而被推到最前,把自身置之度外,反而能得以保全。这不正是由于他不为自己吗?因此反能成就他自己。
第八章
上善若水①。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②,故几于道③。
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④。
夫唯不争,故无尤⑤。
【故海集注】
①上善若水
上善:至高的善,指本体的道作用于人世万物的德。这个善不是儒家的善良,也不是佛家的慈善,而是自然之朴,万物内在生长而不相争。如《易传》乾卦彖辞之“各正性命”,又如《中庸》之“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
上善若水:至高的善像水的性德,这里若水,省略了性德。
这一段在“上善若水”这里,有歧义,存在两种译法:一为“上善(的人)像水一样”;一为“上善像水(的性德)一样”。不管采用哪种译法,全句要表达的主题都是水的德,来引出道作用于人世万物具有的德——不争,卑下。所以,强调上善是一种德,比把上善译为上善的人更好。而译为人在这段意义不大,本段重点言水的性德,下一段的重点才是谈人应该怎么做。
陈鼓应在《老子译注及评介》中译为“上善的人像水一样”,不采纳。河上公注:上善之人,如水之性。亦有语病,人如水,而不是水之性。上善之人,具有水之性,则语法通。
②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
此处的善是善于的意思。本句承接上句,描述水的具体性德——利而不争,卑下不恶。恶:读wù,厌恶,讨厌。
③故几于道
几:近。因为水利而不争,卑下的性德与道发挥作用的性德一样,所以水接近于道。
④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
此处七个善都是善于之意。全句描述了七件事情的理想状态,进而引出下段总结——只有不争才能做好这七件事。
⑤夫唯不争,故无尤。
尤:过失,咎怨。本句与前句实为一段,讲人要不争才能无尤,为加强其义而单列一段。
【故海疏义】
本章总讲道体作用于人世万物所具有的德。第一段首先说“上善若水”,然后详细描述了水的性德——利而不争和卑下。第二、三段讲人要效法道和水的这种不争卑下的性德,才能做好七件事——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居身不争才叫善于选择地方,心胸不争才叫善于保持宽容,与人交往不争才叫善于行仁爱,说话不争才叫善于讲诚信,为政不争才叫善于治理,做事不争才叫善于干事,行动不争叫是善于择时。 老子认为道发挥作用是无从感知的,而水润物细无声,所以水最接近于道。所以人要效法水,利而不争,卑下。道的源动力内生,而不是来自外在的表现。不管是万物还是人,对于每个个体要向内获取生长动力,而不是通过外部竞争去索取。所以,老子提出的不争就是不向外与别的个体相争,而是向内争取最大程度地发挥自身的生长动力和生命价值。
【故海试译】
至高的善像水(的善德)一样。水善于滋养万物而不与万物相争,停留在大家所厌恶的地方,所以最接近于道。
居身善在选择地方,心胸善在保持宽容,与人交往善在有仁爱,说话善在讲诚信,为政善在会治理,做事善在能干好,行动善在把握时机。
这些只有不争,才能没有过失。
第九章
持而盈之①,不如其已②;揣而锐之③,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
功遂身退④,天之道也⑤。
【故海集注】
①持而盈之
持:持有,占有;蓄积的意思。盈:蓄积到极点后的盈满。持而盈之:蓄积盈满,意指极端。
②不如其已
已:停止。不如其已:不如适可而止。
③揣而锐之
揣:读zhuī,捶击,锤击出刀锋;引申为显露锋芒。锐:锋利,锐气;引申为锋芒毕露。揣而锐之:锋芒毕露,也代表极端,对应“持而盈之”。
④功遂身退
遂:读suì,成;功遂就是成功。身:自己的锋芒,功名;退:谦退,收敛;身退就是收敛自己的锋芒,不居功,即第二章的“成而弗居”。
王真说:“身退者,非谓必使其避位而去也,但欲其功成而不有之耳。”——《道德经论兵要义述》
⑤天之道也
天之道:即自然的规律。
成玄英疏:“天者,自然之谓也。”
【故海疏义】
第一段列举充盈张扬之害——盈满必亏,锋锐必摧;金玉满堂,被动难守;富贵骄傲种下祸根。
第二段讲谦退收敛才合乎自然的规律。
【故海试译】
蓄积盈满,不如适可而止;锋芒毕露,难以长久保持。金玉满堂,没有人能守得住;富贵骄傲,自己种下祸根。
功业完成后收敛自己的锋芒,是自然的规律啊!
第十章
载营魄抱一①,能无离乎?
专气致柔②,能如婴儿乎③?
涤除玄鉴④,能无疵乎?
爱民治国,能无为乎?
天门开阖⑤,能为雌乎⑥?
明白四达⑦,能无知乎⑧?
【故海集注】
①载营魄抱一
载:读zài,语助词。如《诗经·国风·鄘风》载驰篇的“载驰载驱”。
营魄:魂魄。
河上公说:营魄,魂魄也。
范应元说:营魄,魂魄也。内观经曰:“动以营身之谓魂,静以镇形之谓魄。”
抱一:合一,指魂和魄合而为一。
林希逸说:抱者,合也。
高亨说:“一谓身也。”《老子正诂》按:“身”包含魂和魄,即将精神和形躯合为一体。
②专气致柔
专气:团聚精气。专:即抟(读tuán),本义是把东西捏聚成团,引申为集聚,团聚。抟,圜也。——《说文》。《韵会》引《说文》:“抟,以手圜之也。”
专气致柔:就是修身聚精练气,从而使身体变得柔软,身心进入自然柔和的状态。
高亨说:“《管子内业篇》‘抟气如神,万物备存。’尹知章注:‘抟谓结聚也。’老子之‘专气’与管子之‘抟气’同。”
冯友兰说:“专气”就是“抟气”。这个气包括后来所说的形气和精气。抟气就是把形气和精气结聚在一起。“致柔”就是保持住人始生时候柔弱的状态,像婴儿那个样子。这种思想在《庄子庚桑楚》里面有比较详细的解释,称为“卫生之经”。——《中国哲学史新编》
③能如婴儿乎
能如婴儿乎:能够像婴儿一样精充气和吗?第五十五章的“精之至也”,“和之至也”即是描述婴儿之精充气和的状态。
④涤除玄鉴
玄鉴:即鉴玄,观照内心。玄鉴比喻内心深处明澈如镜。玄:形容人的内心之隐微与灵妙。鉴:各版本不一,鉴、监、览古通用。
高亨说:“览”读为“鉴”,“览”“鑑”古通用。……玄鉴者,内心之光明,为形而上之镜,能照察事物,故谓之玄鉴。《淮南子修务篇》:“执玄鉴于心,照物明白。”《太玄童》:“修其玄鉴。”“玄鉴”之名,疑皆本于老子。《庄子天道篇》:“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万物之镜也。”亦以新譬镜。
冯友兰说:“老子认为,要认识‘道’也要用‘观’。‘常有欲以观其妙,常无欲以观其徼。’(一章)这是对于‘道’的‘观’。它认为,这种观需要另一种方法,”它说:‘涤除玄鉴,能无疵乎?’(十章)‘玄鉴’即‘鉴玄’,‘鉴玄’即观道。要观道就要先‘涤除’。‘涤除’就是把心中的一切欲望都去掉,这就是‘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这就可以见道了。见道就是对于道的体验,对于道的体验就是一种最高的精神境界。”——《中国哲学史新编》
⑤天门开阖
天门:感官,包括眼耳鼻舌口身等感觉器官。开阖:开启与闭合。
高亨说:耳为声之门,目为色之门,口为饮食言语之门,鼻为臭之门,而皆天所赋予,故谓之天门也。《庄子天运篇》:“其心以为不然者,天门弗开矣。”天门亦同此义,言心以为不然,则耳目口鼻不为用。《庄子庚桑楚》:“入出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
⑥能为雌乎
为雌:守静。“能为雌乎?”的意思是说,我们与世界互动,能够做到不肆意己欲,不干扰他人万物的自主性,不扰乱自然的清净吗?
⑦明白四达
明白四达:即见道,见一,得一,知晓所有道之理,对应“天门开阖”之感。明白是理性之知与识通,天门是感性之感与触动。
⑧能无知乎
无知:即无所知。知道而遵道,道生万物,而不知万物之自主自动自生也。故,第三十九章云“天得一以清”。“明白四达”则见道得一而清净无所知,万物将自化。
【故海疏义】
本章主讲修道复自然的路径。老子告诉我们如何从六个方面由内至外地修炼自身,以及要达到的最高境界,从而实现自然地自主。
依此,其顺序应为:
第一部分:先整体,后由内向外修体。营魄是整体,玄鉴是心念,专气是呈现出来的状态。其序可调为:
营魄抱一,能无离乎?
涤除玄鉴,能无疵乎?
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
第二部分:由内向外地致用。明白是知用,天门是感用,爱民治国是世用。其序可调为:
明白四达,能无知乎?
天门开阖,能为雌乎?
爱民治国,能无为乎?
【故海试译】
神形合一,能不分离吗?
团聚精气达到柔软,能像婴儿一样吗?
清除杂念观照内心,能没有瑕疵吗?
爱护人民治理国家,能自然无为吗?
感知世界,能守静吗?
知晓所有,能无所知吗?
第十一章
三十辐①,共一毂②,当其无,有车之用。
埏埴③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
凿户牖④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
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⑤。
【故海集注】
①三十辐
辐:古代车轮上连接车毂和轮圈的木条叫辐,一共有30根,取法于一月有30天。
②共一毂
毂:读gǔ,车轮的中心部分,外接车辐,内留圆孔,用来插车轴。
③埏埴
埏埴:读shān zhí,和泥制作陶器;河上公注:“埏,和也;埴,土也。谓和土以为器也。”
马叙伦说:“《说文》无‘埏’字,当依王本作‘挻’,而借为‘抟’,……《说文》曰:‘抟,以手圜之也。’”
④户牖
户牖:门窗;牖:读yǒu,窗户。
⑤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有”给人带来的便利,正是“无”在发挥作用。
王弼注:“有之所以为利,皆赖无以为用也。”意思是说:“有”所带给人的便利,都是因为“无”的配合才发挥出它的作用来。
张松如说:“老子借器物的‘有’和‘无’来说明其‘利’和‘用’。有与无相互发生,利和用相互显著。”
冯友兰说:“老子所说的‘道’,是‘有’与‘无’的统一。因此,它虽然是以‘无’为主,但是也不轻视‘有’。它实在也很重视‘有’,不过不把它放在第一位就是了。老子第二章说:‘有无相生。’第十一章说:‘三十辐,共一榖……无之以为用。’这一段话很巧妙地说明‘有’和‘无’的辩证关系。一个碗或茶杯中间是空的,可正是那个空的部分起了碗或茶杯的作用……老子作出结论说:‘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它把‘无’作为主要的对立面。”——《老子哲学讨论集第一一七页》
【故海疏义】
本章主要讲有和无的相对相成关系。老子通过列举现象界的三对有无关系(榖之无,有车之用;埏埴之无,有器之用;户牖之无,有室之用),指引我们充分联想,进而深刻认识“道”的运化及形而上的“有无”互生相成关系。在现象界,我们要重视“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在抽象中,我们要认识到:“道的运化为‘有’,正是‘无’在发挥着道的力量。”
【故海试译】
三十根车辐条,共同连接到一个车榖上,正因为车榖中间是空的,才有了车的作用。
和泥制作陶器,正因为陶器里面是空的,才有了器的作用。
给房屋开凿门窗,正因为门窗是中空的,才有了房屋的作用。
所以,“有”给人带来的便利,正是“无”在发挥作用。
第十二章
五色令人目盲①,五音令人耳聋②,五味令人口爽③,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④,难得之货令人行妨⑤。
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⑥,故去彼取此⑦。
【故海集注】
①五色令人目盲
五色:青、赤、白、黑、黄,泛指各种颜色。目盲:形容眼花缭乱。
②五音令人耳聋
五音:宫、商、角、徵、羽,形容纷繁悦耳的音乐。耳聋:形容听觉失灵。
③五味令人口爽
五味:酸、苦、甘、辛、咸,或酸、甜、苦、辣、咸,引申为美味佳肴。口爽:形容味觉退化。
④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
驰骋:竞逐,引申为纵情、得意。畋:读tián;打猎;引申为一切猎取游戏。心发狂:心神疯狂。
高亨说:“‘发’字疑衍。‘心狂’二字,其意已足。此文‘令人目盲,令人耳聋,令人口爽,令人心狂,令人行妨。’句法一律,增一‘发’字,则失其句矣。盲为目疾,聋为耳疾,狂为心疾,故古书往往并言。”
⑤行妨
行妨:行为不轨。
⑥为腹不为目
为腹:只要刚需;腹:内易满而知足,吃饱喝足与关心爱护等基本生理和心理需求。
不为目:不要柔需;目:外贪物而欲无穷,多欲而纵欲的过度需求。
蒋锡昌说:“老子以‘腹’代表一种简单清静之生活,以‘目’代表一种巧伪多欲,其结果竟至‘目盲,耳聋,口爽,发狂,行妨’之生活。明乎此,则‘为腹’即为无欲之生活,‘不为目’即为不多欲之生活。”
严灵峰说:“腹易厌足,目好无穷。此举‘目’为例,以概其余:耳、口、心、身四者。言只求果腹,无令目盲、耳聋、口爽、行妨。”
⑦去彼取此
去彼:摒弃柔需;即虚其心,弱其志;彼就是为目。取此:保留刚需;即实其腹,强其骨;此就是为腹。
【故海疏义】
本章主要讲人类社会应该遵“真纯之道”而从“朴素之德”。老子认识到物极必反的自然规律,例举五色、五音、五味、驰骋畋猎、难得之货都会反噬人类,主张适可而止,返璞归真,化繁为简,知足常乐。所以,圣人为腹不为目。
人的快乐应该始于知足,终于内心的丰满,这源于外在的利万物而不争;而人的烦恼始于贪婪,周而复始于短暂的感官欲念刺激而永不自拔,终将心力交瘁而神魂颠倒,躁乱不安。
【故海试译】
缤纷的色彩使人眼花缭乱,纷繁悦耳的音乐使人听觉失灵,美味佳肴使人味觉退化,纵情猎取游戏使人心神疯狂,奇珍异宝使人行为不轨。
所以,圣人只要满足人的基本生理和心理需求之刚需而不要纵欲人贪婪的过度需求之柔需。故而摒弃柔需,保留刚需。
第十三章
宠辱若惊①,贵大患若身②。
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下③,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
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④?
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⑤。
【故海集注】
①宠辱若惊
宠辱若惊:得宠而惊恐如同受辱而惊恐。
河上公说:“身宠亦惊,身辱亦惊。”
王弼说:“宠必有辱,荣必有患,宠辱等,荣患同也。”
②贵大患若身
贵大患若身:重视大患如同重视自己的身体;此处指出“贵大患”就是要“贵自身”这个本体。
王纯甫说:“贵大患若身,当云:贵身若大患。倒而言之,文之齐也,古语多类如此者。”——《老子亿》
③宠为下
宠为下:得宠就是自身甘愿卑下;此处指出“宠辱若惊”源于“为下”,即“轻自身”这个本体。
④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身:本章所有“身”字均言自身,即本体。本句解释“贵大患若身”,指出“自身”是“大患”的本体。
⑤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
此处的“贵身”、“爱身”皆言重视“自身”这个本体,然后才能末用于“为天下”。
福永光司说:“本章谓真正能够珍重一己之身,爱惜一己生命的人,才能珍重他人的生命,爱重别人的人生。并且,也只有这样的人,才可以放心地将天下的政治委任他。”
【故海疏义】
本章主要讲本体与末用的关系。老子主张我们要重视自身这个本体,而把宠辱和大患放在其次。宠和辱都一样,都是自身被轻视了,所以若惊;大患是末,自身是本,没有自身这个本,哪来的大患?
所以,老子认为,重视自身这个本体的人,可以把天下寄托给他;爱护自身这个本体的人,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他。老子这一“贵身”的思想即是“固本”,“归根”。
很多人只看到宠辱,只看到大患,殊不知,这些都是末用的层面,而真正的根源在自身这个本体。贵大患就是贵身,贵身才能贵大患。自身甘愿卑下而轻本,则宠辱若惊,必大患也。
【故海试译】
得宠而惊恐如同受辱而惊恐,重视大患如同重视自己的身体。
什么叫得宠而惊恐如同受辱而惊恐?得宠就是自身甘愿卑下,得到会惊恐,失去也会惊恐,这就叫作得宠而惊恐如同受辱而惊恐。
什么叫重视大患如同重视自己的身体?我之所以有大患,就是因为我有这个(宠辱若惊的)身体,如果我没有这个(宠辱若惊的)身体,我有什么祸患?
所以,能够按照重视自己的身体那样去重视天下,则可以把天下寄托给他;能够按照爱护自己的身体那样去爱护天下,则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他。
第十四章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①。此三者不可致诘②,故混而为一。
其上不曒,其下不昧③;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④;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⑤;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
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⑥。能知古始,是谓道纪⑦。
【故海集注】
①夷、希、微
夷、希、微:这三个词是用来形容形而上之“道”的神秘莫测,不可把握。
河上公注:“无色曰夷,无声曰希,无形曰微。”
陈荣捷说:“‘微’是道的重要角色,其重要性超过‘显’。相反地,儒家却强调‘显’,他们认为:莫显乎微,能认识自微之显的人,‘可与入德’。佛教徒和新儒家最后将他们综合起来,说道‘显微无间’”——《程颐易传序》
②致诘
诘:读jié,追问;致诘:推究。
释德清说:“致诘,犹言思议。”
③其上不曒,其下不昧
曒:读jiǎo,光明;昧:读mèi,阴暗。
④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
绳绳:绵绵不绝;复:反复,循环往复;归:趋向,返回,回到;无物:似无的有,没有物体的存在;复归于无物:与第十六章的“复归其根”意同。
⑤是谓惚恍
惚恍:读hū huǎng,似有似无,隐约不清。
⑥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
古:亘古,引申为起源、根源、本源,源头;下句的“古”字亦同。道:形而上的“道”。有:形而下之现象界的“有”——具体的事和物。
⑦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始:初始,与第一章“无名,天地之始”的“始”意同。纪:本义是头绪,引申为要领、纲纪;道纪:形而上之“道”的要领。
【故海疏义】
本章描述形而上的“道”体。
第一段描述了道体是混沌在一起的,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没有办法辨认。
第二段进一步描述了道体是感知不到它存在的存在。它既不明也不暗,绵绵不绝,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循环往复地在“有无相生”着,趋向于没有物体的存在。就是说感受不到它是一个物体,但又是存在的。它是没有形状的形状,没有物体的物象,似有似无,隐约不清,从前面和后面都看不见。
第三段告诉我们掌握了“道”的本质就可以应用于现实世界的“有”,知晓了“道”的本源和初始,就是(知晓了)“道”的要领。
【故海试译】
看它看不见,名为“夷”;听它听不到,名为“希”;摸它摸不着,名为“微”。这三者没有办法推究,所以它是混沌一体的。
它的上面不显得光明,它的下面不显得阴暗;绵绵不绝而不可名状,循环往复地趋向于没有物体的存在;是没有形状的形状,没有物体的物象,叫作“惚恍”;迎着它,看不见它的前头;跟随它,看不见它的后面。
掌握亘古的“道”,用来解决现在的各种事物。能够知晓本源和初始,就是(知晓了)“道”的要领。
第十五章
古之善为士者①,微妙玄达②,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
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其若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③。
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④?
保此道者,不欲盈⑤。夫唯不盈,故能敝而新成⑥。
【故海集注】
①古之善为士者
为:行道;士:美称,此处特指深谙“道体”的人。
②微妙玄达
微:形容“道体”之隐微;妙:形容“道体”之精妙;玄:形容“道体”之玄虚空灵;达:形容“道体”之应用,无所不包。
此处传世本作“玄通”,而郭店楚简本及帛书乙本均作“玄达”,遂复正。
③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其若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
豫:犹豫谨慎。犹:警觉戒惕;郭店楚简本及帛书乙本作“猷”。四邻:四周。俨:读yǎn,恭敬严肃。涣:本义离散,引申为松弛洒脱。释:消融。敦:敦厚真实。朴:没有经过加工,未经雕饰。旷:旷达,形容心胸宽广。混:本义混杂,混合;引申为融洽随和,与“和其光,同其尘”意同。
刘信芳说:“‘如客’言其矜庄,‘如释’言其洒脱,‘如朴’言其质素,‘如浊’言其随和(不清高)。”——《荆门郭店竹简老子解诂》
④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
浊:混浊,浊乱;表示动,对应“安”。静:静下来;表示由动转静,对应“动”。徐:慢慢地。清:清净,澄清;复静之势。
安:安定,安静;表示静,对应“浊”。动:动起来;表示由静转动,对应“静”。生:生发,复动之势。
⑤保此道者,不欲盈。
此道:即上句的动静之道。不欲盈:不贪求盈满。郭店楚简本作“不欲尚呈”,意相近。尚呈:崇尚显露,引申为过分显露,炫耀。
⑥故能敝而新成
敝而新成:即满招损,谦受益也;盈满而敝,若能“不欲盈”,敝而知旧,谦而受益,则反复新生。与第二十二章“敝则新”意同。
帛书本作“敝而不成”,王弼本作“敝不新成”。易顺鼎说:“疑当作‘故能蔽而新成’。‘蔽’者,‘敝’之借字;‘不’者,‘而’之误字也。‘敝’与‘新’对。‘能敝而新成’者,即第二十二章所云‘敝则新’。”
【故海疏义】
本章讲行道的人,深谙“道体”的微妙玄达,这落实到人世应用层面的“德”深奥得让一般人难以理解,但是老子还是勉强地加以描述:豫兮、犹兮、俨兮、涣兮、敦兮、旷兮、混兮,还有谁能像他那样“动中守静,静中复动”呢?
守持动静之道的人,不贪求盈满,徐徐动静。弱而长的时候,不盈满而动,懂得“动中守静”,所以不速壮,不速老;壮而敝的时候,不盈满而静,懂得“静中复动”,所以敝而不衰,复新生。
【故海试译】
古时候善于行道之士,隐微而精妙,玄虚又无所不通,无所不达,(真是)深奥得让人难以理解啊!由于难以理解,故而只能勉强地形容它:
犹豫谨慎啊!像在冬天渡河;警觉戒惕啊!像提防着四周;恭敬严肃啊,像在作客;松弛洒脱啊!像冰雪融化;敦厚真实啊!像没有加工过;心胸阔达啊!像深山空谷;融洽随和啊!像浑浊的水。
谁能从浊乱中静下来,使之慢慢清净?谁能从安定中动起来,使之慢慢生发?
守持这动静之道的人,不贪求盈满。正因为不盈满,所以才能从老旧中新生。
第十六章
致虚极,守静笃①。万物并作,吾以观复②。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③。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④。
知常,曰明⑤;不知常,妄作凶。
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⑥。
【故海集注】
①致虚极,守静笃。
虚:虚而空;指虚空欲望和心念;致虚极:彻底虚空欲念。静:静而定;指清净不受外界干扰;守静笃:笃守静定不染。
郭店楚简本作“至虚,恒也;守中,笃也。”虚无而恒常,静空而笃实。此言有无,反复道也。简本与后句“吾以观复”更相应。
范应元说:“致虚、守静,非谓绝物离人也。万物无足以扰吾本心者,此真所谓虚极、静笃也。”
冯友兰说:“老子所讲的‘为学’的方法,主要的是‘观’。它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观’要照事物的本来面貌,不要受情感欲望的影响,所以说:‘致虚极,守静笃’。这就是说:必须保持内心的安静,才能认识事物的真相。”
②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观:心观照而见,即照见;复:返也,即返本归元,下句详解。
“致虚极,守静笃”以“观复”。“作”,万物之动也;“复”,万物之静也;“观复”,观万物之静。
吴澄说:“复,反还也。物生,由静而动,故反还其初之静为复;植物之生气下藏,动物之定心内寂也。”
③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
芸芸:众多而茂盛;复归其根:接上句“观复”,言万物都要返回到它的根部。根“致”芸芸,芸芸“固”本。
郭店楚简本作“天道员员”,更加抽象化,意思是天道循环轮转,今本“夫物芸芸”则更加具象化。
④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
范应元说:“归根者,反本心之虚静也。”
奚侗说:“‘静曰’各本作‘是谓’,与上下文例不合。”——《老子集解》
复命:返回本性。
释德清说:“命,人之自性。”
严灵峰说:“复其性命之本真,故曰:复命。”
苏辙说:“命者,性之妙也。性犹可言,至于命,则不可言矣。”
卢育三说:“‘命’,《左传成公十三年》:‘民受天地之中(中和之气)以生,所谓命也。’《礼记中庸篇》:‘天命之谓性。’命是万物得以生的东西,在中国哲学中,命与性内容上基本一致,所不同的是在天曰命,在物曰性。在这里,‘命’指作为生生之源的道。‘复命’,又回到万物的生生本原。”——《老子释义》
张松如说:“老子是以‘归根’一辞作为‘静’的定义,又以‘复命’一辞作为‘静’的写状。如果说‘并作’包含着‘动’的意思,那么‘归’、‘复’便属于‘静’的境界。正是在这‘静’的境界中再孕育着新的生命,此即所谓‘静曰复命’。”
常:恒常元一;常者,恒道,宇宙之本元,即一,变亦不变。
张岱年说:“中国哲人都认为变化是一根本的事实,然不止如此,更都认为变化是有条理的。变化不是紊乱的,而有其不易之则。变化的不易之则,即所谓常。常即变中之不变之义,而变自身也是一常。常的观念,初发自老子。”
⑤知常,曰明;
明:明道见性;对于整体来说,是明道;对于个体来说,是见性。
⑥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
容:包容一切;道生万物,包罗万象,无所不容。王弼注:“无所不包。”
公:公正无私;乾道生物,各正性命。
全:周全广大;各得其所而周全。
天:与天齐;德施普也。
道:合乎道;天法道也。
没身:终身;没:读mò;殆:本义危险、危亡,引申有败、坏之义。
【故海疏义】
本章讲如何明道见性,进而“容、公、全、天、道、久”,并“没身不殆”。
通过清空欲念而致虚,不受干扰而守静,从虚“无”和空“有”中,去观照反复之道。
不管事物多么纷繁绚丽,都将返回到它的根部,这里由动转静,这个静就是返回到了天之命,自之性,此性命便是恒常元一。
懂得了恒常元一,就是明道见性;不懂得则不能守持虚静而轻举妄动,以至凶。
懂得了恒常元一,则包容,公正,周全,齐天,合乎道,长久不衰,终身不败。
【故海试译】
彻底虚空欲念,笃守静定不染。万物蓬勃生长,我能照见其返本归元。
万物纷繁绚丽,各自(都要)返回到它的本根(根部)。返回到本根叫作静,静就是返回本性,返回本性为恒常元一。
懂得恒常元一,叫作明道见性;不懂得恒常元一,轻举妄动就会凶险。
懂得恒常元一则包容一切,包容一切则公正无私,公正无私则周全广大,周全广大则与天齐,与天齐则合乎道,合乎道则长久不衰,终身不败。
第十七章
太上,下知有之①;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
悠兮其贵言②。成功遂事③,百姓皆谓:“我自然”④。
【故海集注】
①太上,下知有之;
太上:最好,至上;指最好的治理者。
吴澄说:“太上,犹言最上,最上谓大道之世,相忘于无为。”
福永光司说:“太上,即至高,最善的意思。次句‘其次’,即次善的意思。乃是价值的等级。”
下知有之:百姓只是感知到治理者的存在。
吴澄本、明太祖本、焦竑本、邓锜本、潘静观本、周如砥本都作“不知”,其意更胜,首尾相应。然帛书甲乙本和郭店楚简本均作“下知”,故而不必改之。
②悠兮其贵言
悠兮:悠闲淡然啊!即虚静无为任自然。
贵言:不轻易发号施令。
吴澄说:“‘贵’,宝重也。宝重其言,不肯轻易出口。盖‘圣人’不言无为,俾民阴受其赐,得以各安其生。”
蒋锡昌说:“‘贵言’即二十三章‘希言’之谊。彼此二‘言’均指声教法令而言。”
③成功遂事
通行本作“功成事遂”,郭店竹简本作“成事遂功”,帛书甲、乙本出现两次,均作“成功遂事”,据帛书本改正。
④自然
自然:本来就是这个样子,自己如此。
吴澄说:“‘然’,如此也。百姓皆谓我自如此。”
蒋锡昌说:“《广雅释诂》:‘然,成也。’‘自然’指‘自成’而言。”
车载说:“《老子》全书谈及‘自然’一辞的文字,计有五处,……《老子》书提出‘自然’一辞,在各方面加以运用,从来没有把它看着是客观存在的自然界,而是运用‘自然’一语,说明莫知其然而然的不加人为任其自然的状态,仅为《老子》全书中心思想‘无为’一语的写状而已。”——《论老子》
【故海疏义】
本章老子主张最好的治理者应该是悠闲淡然而贵言,任百姓自然而自我成就,并不知其有功。
老子例举了四个等级的治理者,百姓分别有“知有之,亲誉之,畏之和侮之”四种不同的反应,认为“正是因为治理者的诚信不足,才有了百姓的不信任。”治理者没有那么大的功,却有不少的过,百姓才是真正的创造者。正是因为治理者神话自我,夸大功劳,才导致了名不符实,诚信不足,进而导致百姓的不信任而天下大乱,治理者才是祸乱之源。
所以,老子提出最好的治理者应该悠闲淡然而少言,即虚静无为任自然,任由百姓自我成就,自我管理。治理者无言胜有言,无为即有为,无功即有功,是最大的功,无事即成事,成最好的事。
【故海试译】
最好的治理者,百姓只是感知到他的存在;次一等的治理者,百姓亲近并赞美他;再次一等的治理者,百姓畏惧他;更次一等的治理者,百姓轻侮鄙视他。治理者诚信不足,才有了百姓的不信任。
(最好的治理者)悠闲淡然啊!不轻易发号施令。完成功业,办好事情后,百姓都说“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啊”!
第十八章
大道废,有仁义①;六亲不和,有孝慈②;国家昏乱,有忠臣③。
【故海集注】
①大道废,有仁义;
郭店楚简本“大道废”前有一“古”或“故”字,以此推断,本章在《老子》祖本里或许排在第十九章之后,即老子先提出“绝智弃辩,绝伪弃诈,绝巧弃利”这一治本之策,再例证仁义忠孝只是舍本逐末的治标之策。
郭店楚简本及帛书乙本作“安有仁义”,“安”即乃,于是。
“大道废,有仁义”句后,帛书及通行本均衍“智慧出,有大伪”,然郭店楚简本并无此句,当删。
陈鼓应说:“‘智慧出,有大伪’之衍出,当在战国中后期受到庄子后学中激烈派思想影响所致,妄增此句。则易使人将‘仁义’与‘大伪’并举,从而导致对仁义行为的否定。审察简本原义,却非贬抑‘仁义’,‘孝慈’,‘忠臣’。反之,认为在最美好的原始情境发生变化,在人际关系中出现问题,这时仁义孝慈的美德及忠臣的节操,显得难能可贵。郭店简本本章为三个对等句,下章亦同是三个对等句,从句型与句义看,郭店简本较合祖本原貌。”吾以为,“仁义”、“孝慈”、“忠臣”皆溢美之辞,与“大伪”格格不入,显然为后人妄加;“大道”、“六亲”、“国家”皆言群体关系,“智慧”则言属性,非为一类也。
冯友兰说:“‘大道废,有仁义’,这并不是说,人可以不仁不义,只是说,在‘大道’之中,人自然仁义,那是真仁义。至于由学习、训练得来的仁义,那就有模拟的成分,同自然而有的真仁义比较起来它就差一点次一级了。《老子》说:‘上德不德,是以有德’,就是这个意思。”
②六亲不和,有孝慈;
六亲:父、子、兄、弟、夫、妇。
③国家昏乱,有忠臣。
忠臣:郭店楚简本作“正臣”,帛书及傅奕本作“贞臣”。
【故海疏义】
本章老子认为仁义忠孝不是治理天下的良策,大道废才呼唤仁义,六亲不和才呼唤孝慈,国家昏乱才呼唤忠臣。显然,仁义忠孝为治标不治本。治理者一直还在提倡仁义忠孝,说明仁义忠孝始终还不够,大道就没有兴,六亲就不够和,国家就还没有治理好。
大道兴,六亲和,国家治的本根是什么呢?是人人都不仁义而仁义,不孝慈而孝慈,不忠臣而忠臣。
因此,老子在第十九章提出了治理天下的根本良策是——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其实质就是让天资优异的人去优反朴,如天之道,损有余而与不足者齐平。而当时的传统治理之策是促不足去追有余者。然而人的天资有高有低,高可低就,低却不能高成也。所以,老子反对儒家的有智有功有德,主张无智无功无德。人与人天然存在差别,而智功德观念反而加剧了人与人的差别,进而导致大道不兴,家庭不和,国家昏乱。只有去智去功去德,才能实现人与人的无差别,进而无烦恼无争夺,天下太平。
老子这种治理思维从社会和谐与人生幸福层面看,具有积极意义;从文明演进与科技发展层面看,则显得消极。
【故海试译】
大道废弛了,才贵有仁义;家庭不和了,才贵有孝慈;国家昏乱了,才贵有忠臣。
第十九章
绝智弃辩,民利百倍①;绝伪弃诈,民复孝慈②;绝巧弃利,盗贼无有③。
此三者以为文,不足④。故令有所属⑤:见素抱朴,少私寡欲⑥。
【故海集注】
①绝智弃辩,民利百倍;
绝:断绝;智:心机;弃:放弃;辩:狡辩。
通行本作“绝圣弃智”,郭店楚简本作“绝智弃辩”,为最古本,当据此改正。
陈鼓应说:“通观《老子》全书,‘圣人’一词共三十二见,老子以‘圣’喻最高人格修养境界,而通行本‘绝圣’之词,则与全书积极肯定‘圣’之通例不合。‘绝圣弃智’一词,见于庄子后学《胠箧》、《在宥》篇,传抄者据以妄改所致。”
②绝伪弃诈,民复孝慈;
伪:虚伪,不真诚;诈:欺骗;复:回到,恢复。
通行本作“绝仁弃义”,郭店楚简本作“绝伪弃诈”,为最古本,当据此改正。
陈鼓应说:“《老子》八章主张人与人交往要尚仁(‘与善仁’),可见老子并无弃绝仁义之说,郭店简本出土,始知为人妄改。《庄子·胠箧》有‘攘弃仁义’之说,由此可窥见原本‘绝伪弃诈’被臆改为‘绝仁弃义’,可能受到庄子后学激烈派思想影响所致。”
另:郭店楚简本“伪”为生僻字,“诈”亦是,有释为“虑”。又因上海博物馆所藏同时代(战国中期)竹简里有相同的“伪诈”生僻字,其楚文字字形与郭店《老子》简文相同,故此处仍为“绝伪弃诈”。
③绝巧弃利,盗贼无有。
巧:取巧;利:利差;盗贼:利差之极,直接掠夺他人财务也。
④此三者以为文,不足。
此三者:即是弃绝(智辩、伪诈、巧利)这三个方面。为文:为准,为标准、准则、法则。不足:不足够。
⑤故令有所属
令:使;有所属:有所归属,即是找到归属——智辩、伪诈、巧利的初始,起于心;引申为落实到心里去,犹如复归道的本源。
⑥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见素:识见原本,本性,本来面目;素的本义是未经染色的丝织品。抱朴:心怀真朴,真实,诚朴;朴的本义是未经加工的木材。少私:减少自己的私利;寡欲:减少或降低自己的欲望。
此处在郭店楚简本作“视素保朴”,意相同。
【故海疏义】
本章老子主张治理者要弃绝(智辩、伪诈、巧利),才能民利百倍,民复孝慈和盗贼无有。而且认为这样还不够,还要求治理者归根治本,落实到心里去,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治理者真诚,百姓才会真诚,这就要求治理者“见素抱朴”。在第十七章老子也说:“信不足焉,有不信焉。”
治理者适可而止,知足常乐,则百姓亦平和不争,相安无事,这就要求治理者“少私寡欲”。
而后在第十八章,老子认为当时流行的讲“仁义、孝慈、忠臣”是治标不治本,是舍本逐末。大道已经废了,六亲已经不和,国家已然昏乱,才要讲“仁义、孝慈、忠臣”。大道为什么废了?六亲为什么不和?国家为什么昏乱?就是因为“智辩、伪诈、巧利”,然后才导致了“无仁义、无孝慈、无忠臣”。这时只去讲“仁义、孝慈、忠臣”是没有找到病根的。要从“智辩、伪诈、巧利”下手,“智辩、伪诈、巧利”的根子在人心,治理者的人心。他们功德心切,自我神话,高人一等,他们自己都不一定做得到“仁义、孝慈、忠臣”,却要求所有人做到“仁义、孝慈、忠臣”;他们本来好大喜功,千方百计建不朽功业,却要求别人服从于他,服务于他,并做到“仁义、孝慈、忠臣”;他们不考虑自然禀赋高低,结果导致“信不足焉,有不信焉。”一切祸乱的根源完全是治理者的虚妄、自私和欲望。所以,老子给治理者对症下药——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见素抱朴则不虚妄,少私寡欲则平和不争。
【故海试译】
(治理者)弃绝智辩,民众就会得利百倍;弃绝伪诈,民众就能回到孝慈的天性;弃绝巧利,盗贼自然就会消失。 然而仅仅以弃绝(智辩、伪诈、巧利)这三个方面为准,还是不足够的。故而,还要令(治理者)落实到心里去:(也就是)识见原本,心怀真朴;减少自私,降低欲望。
第二十章
绝学无忧①。
唯之与阿,相去几何?美之与恶,相去若何②?人之所畏,不可不畏③;荒兮,其未央哉④!
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⑤;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⑥;儽儽兮,若无所归⑦。
众人皆有馀,而我独若遗⑧。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⑨!
俗人昭昭,我独昏昏⑩;俗人察察,我独闷闷⑪。澹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⑫。
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⑬。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⑭。
【故海集注】
①绝学无忧
学:模仿、从众、学习;忧:忧愁、烦扰。
②唯之与阿,相去几何?美之与恶,相去若何?
唯:恭敬地应答,声调低;阿:怠慢地应答,声调高。美:喜欢;恶:读wù,厌恶。
成玄英疏:“‘唯’,敬诺也。‘阿’,慢应也。”
张舜徽说:“此言唯与阿,美与恶,皆对立事物,究竟相去不甚远,以明世俗之所谓顺逆、美恶,未必皆可为准式也。”
③人之所畏,不可不畏;
人之所畏:众人对治理者的畏惧;不可不:是,肯定的意思;不可不畏:是畏惧。
帛书本作“人之所畏,亦不可以不畏人。”
刘殿爵说:“今本作‘人之所畏,不可不畏’。帛书本作‘人之所畏(甲本以上二字残缺),亦不可以不畏人(甲本‘可’以下残缺)’。下句句首多‘亦’字,‘可’下又多‘以’字,而‘畏’下多‘人’字。今本的意思是,别人所畏惧的,自己也不可不畏惧。而帛书本的意思却是,为人畏惧的——就是人君——亦应该畏惧怕他的人。两者意义很不同,前者是一般的道理,后者则是对人君者所说有关治术的道理。”——《马王堆汉墓帛书老子初探》,一九八二年九月号明报月刊
张舜徽说:“各本作‘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语意不明,显有缺夺,今据帛书乙本补正。此言人君为众人之所畏,人君亦不可不畏众人也。”
④荒兮,其未央哉!
荒:天地荒凉,总结前句,形容宇宙和道的虚无与变化无常;未央:无尽的虚空与不定,进一步解释宇宙和道之“荒”。
吴澄说:“‘荒’,犹广也。‘央’,犹尽也。”
高亨说:“荒兮其未央,犹云茫茫其无极耳。”
王弼注:“叹与俗相反之远也。”
⑤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
熙熙:开心满足,即有所得。享:同“饗”。太牢:指牛、羊、豕三牲。
⑥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
福永光司说:“老子的‘我’是跟‘道’对话的‘我’,不是跟世俗对话的‘我’。老子便以这个‘我’做主词,盘坐在中国历史的山谷间,以自语着人的忧愁与欢喜。他的自语,正像山谷间的松涛,格调高越,也像夜海的荡音,清澈如诗。”
泊:淡泊、恬静;未兆:毫无征兆。孩:同“咳”;《说文》:“咳,小儿笑也。”
⑦儽儽兮,若无所归。
儽儽:读léi léi,空落落,即无所得。若无所归:好像不知道要去哪里。
⑧众人皆有馀,而我独若遗。
有余:河上公说:“众人余财以为奢,余智以为诈。”
遗:欠缺,不足。奚侗说:“‘遗’借作‘匮’,不足之意。”
⑨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
愚人:是一种真朴的人生状态和无知无欲的精神境界。沌沌:混沌,模糊不清;引申为于智巧则无知,于欲望则无欲。
⑩俗人昭昭,我独昏昏;
昭昭:光彩夺目;昏昏:暗淡无光。释德清注:“昭昭,谓智巧现于外也。”
⑪俗人察察,我独闷闷。
察察:精明能干;显能,逞强。闷闷:稀里糊涂;隐能,示弱。
释德清注:“察察,即俗谓分星擘两,丝毫不饶人之意。”
⑫澹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
澹:淡然,恬静,安然自若。飂:读liù,飘逸自由。无止:不会停下来。
⑬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
以:用,作为;有以:有所作为。顽:愚顽;鄙:笨拙,迟钝;顽且愚:愚笨,愚顽笨拙,即无所作为。
⑭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
贵:贵重,注重;食:读sì,供养,这里指蓄养;母:本根,植物之根系,万物之母,道之本源。
王弼注:“食母,生之本也。”
河上公注:“食,用也。母,道也。”
范应元说:“食者,养人之物,人之所不可无者也。母者,指道而言也。”
吴澄说:“我之所贵者,则大道之玄德也。玄德者,万物资之以养,所谓万物之母也。故曰:‘食母’。‘食母’二字,见《礼记·内则篇》,即是乳母也。”
劳健说:“‘食’音嗣,养也。‘母’谓本也。……‘贵食母’与‘复守其母’,同是崇本之旨,‘食母’‘守母’,乃所以为道。”
蒋锡昌说:“依河上训‘食’为‘用’,尚不如据《庄子》训‘食’为‘养’之尤合古谊。《老子》‘食母’与《庄子》‘食于天’谊同,皆谓养于道也。”
【故海疏义】
本章主要讲贵根弃末,重“无”去“有”,绝学无忧。
老子首先提出:不盲目模仿学习,就没有忧愁烦扰。因为那些东西都是烦扰心性,遮蔽我们本来面目的东西,是变幻无常的东西,是万劫不复的东西。
唯与阿,美与恶的无常,人之所畏,反而是最大的畏,多么可怕啊!这种无常简直让人万劫不复,就像面对宇宙之荒凉,那是无尽的虚空与不定。
太多人满足于外在的感官刺激,像享受丰盛的宴席,像春日里登高远望;太多人贪求剩余,太多人沉醉于光彩夺目,陶醉于显示自己的精明能干;太多人追求有所作为。这些都是不自然的强为,人为的烦忧,遮蔽了人的本来面目,搅扰了自然的清静。
于是,人要效法道,安静如婴儿,空落落地不知要去哪里;像愚人一样无知无欲,不贪多,总是不足;像大海一样安然,像风一样飘逸,暗淡无光,稀里糊涂,愚顽笨拙。这就是“常无,欲以观其妙”,这就是去伪存真,返朴合道,“贵食母”——注重蓄养本根。在我们原本开始的地方,去照见我们的本来面目。本有而万有,本自在,而万常在。不养本根,万无常,万幻灭。
【故海试译】
不盲目模仿学习就没有忧愁烦扰。
(恭敬的)唯诺与(怠慢的)阿声,相差多少?喜欢与厌恶,相差在哪里?众人畏惧治理者,对于治理者来说本身就是一种畏惧啊!(那种畏惧)就像面对天地的荒凉,是无尽的虚空与不定。
众人都开心满足地,好像在享受丰盛的宴席,又好像春日里登上高台眺望远方;而我却一个人安静得很,毫无征兆,就好像婴儿还不会嬉笑;空落落地,好像不知道要去哪里。
众人都有剩余,而唯独我好像欠缺点什么;我真是“愚人”的心肠啊!迷糊不清,无知无欲的样子!
世人都光彩夺目,我却暗淡无光;世人都精明能干,我却稀里糊涂。淡然自若啊!我就像大海,飘逸自由啊!好像永远不会落下。
众人都有所作为,而唯独我愚顽笨拙。只有我与众不同,去注重蓄养本根。
第二十一章
孔德之容①,唯道是从。
道之物②,唯恍唯惚③。惚兮恍兮,其中有象④;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⑤,其中有精⑥;其精甚真⑦,其中有信⑧。
自今及古⑨,其名不去⑩,以顺众父⑪。吾何以知众父之然⑫?以此⑬。
【故海集注】
①孔德之容
孔:大;德:道的作用与表现;容:容貌,形态。
《庄子》天地篇说:“物得以生,谓之德。”
《管子》心术上篇说:“德者道之舍,物得以生生。”
韩非说:“‘德’者,‘道’之功也。”——《韩非子解老》
杨兴顺说:“‘德’是‘道’的体现。‘道’因‘德’而得以显现于物的世界。”
高明说:“‘孔德之容,惟道是从’,言大德者之动惟从乎道也。王弼注曰‘动作从道’正以‘动’释‘容’。……‘容’本有‘动’义,古‘容’、‘动’二字音义皆通。”——《帛书老子校注》
②道之物
道之物:道这个东西;这里是说把道勉强看作为一个东西,其实道不是一个东西。
通行本作“道之为物”,帛书甲、乙本均作“道之物”,据此当改。
③唯恍唯惚
通行本作“惟恍惟惚”,帛书甲、乙本均作“唯恍唯惚”,“惟”和‘唯’通,据此而改。
释德清说:“恍惚,谓似有若无,不可指之意。”
④其中有象
象:象状,迹象。
吴澄说:“形之可见者,成物;气之可见者,成象。”
⑤窈兮冥兮
窈:读yǎo,幽深;冥:读míng,昏暗,模糊。
严灵峰说:“‘窈’,微不可见。‘冥’,深不可测。”——《老子章句新编》
吴澄说:“窈冥则昏昏昧昧全不见矣,此‘道’之‘无’也。”——《老子章句新编》
⑥其中有精
精:精髓,精华,精质,精力。
《庄子》秋水篇说:“夫精,小之微也。”
朱谦之说:“《管子》内业篇:‘精,气之极也;精也者,气之精也。凡人之生也,天出其精。’与此章‘精’之意义相合。‘精’为古代之素朴唯物思想。”——《老子校释》
严灵峰说:“‘精’就是Essence,精力。它绝不是一个空洞的东西。”林语堂英译为:“life-force(生命力)”。
⑦其精甚真
陈荣捷说:“就哲学而言,本章是全书里面最重要的一章,‘其精甚真’一语形成周敦颐(周濂溪,公元一〇一七——公元一〇七三年)《太极图说》的骨干——以‘无极之真,二五之精’为中心——而周敦颐的著作奠定了全部新儒家形上学的根基。当然,新儒家形上学的源头,可说更直接来自《周易》,然而《周易》中‘真’的概念与此篇所述,却极为相似。”
⑧其中有信
信:信实,可靠的信用证据。
⑨自今及古
通行本作“自古及今”,据帛书甲、乙本改正。
高亨说:“当作‘自今及古’,因‘其名’是指道的名。‘道’这个物,是古时就有。‘道’这个命,是老子今天给的。用‘道’的以称古时的物,乃‘自今及古’,不是‘自古及今’,可见今本错了。又此三句,古、去、甫三字押韻,若作‘自古及今’,则失其韵。”——(《谈马王堆汉墓中的帛书老子》,《文物杂志》,一九七四年第十一期)
⑩其名不去
名:叫作道的道,即这个名是不可名之名——道:不可道之道。
⑪以顺众父
以顺众父:因而合乎为天地万物之本始。
通行本作“以阅众甫”,帛书甲、乙本均作“以顺众父”,据此当改。
俞樾说:“‘甫’与父通。‘众甫’,众父也。四十二章:‘我将以为教父。’河上公注曰:‘父,始也。’而此注亦曰:‘甫,始也。’然则‘众甫’即‘众父’矣。”
王弼注:“众甫,物之始也。”
张舜徽说:“《老子》所云‘众父’,以喻道也。言其为万事万物之本,故曰众父。以父喻道,犹以母喻道耳。”
⑫吾何以知众父之然
通行本作“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帛书甲、乙本均作“吾何以知众父之然”,据此当改。
然:所以然,原由,道理,运行规则。
⑬以此
此:道的德;即“孔德之容,惟道是从”,本章的主旨。
张松如说:“我怎么知道万事万物的终极原因是什么样子呢?就是根据其显现为道的运动变化的规律性。”
【故海疏义】
本章主要讲人生层面之德的形态依从于形而上的道,而道是难以捉摸的,恍惚,窈冥。但是,道在运化过程中,确实有象,有物,有精,真而有信。并且永远生生不息,这合乎作为天地万物的本始。最后,老子告诉我们,天地万物运行的根本道理在哪里,就在道作用于物所表现出来的德——于物有物之性德;于人则有人之性德。这种德是道所赋予每一个物和人的根本之性,是每一个物和人的本来面目。道在每一个物和人那里显现出的象状和实体是恍惚的,但窈冥中,的的确确存有道的精髓,真实而无比可信。
【故海试译】
大德的形态,都是依从于道的。
道这个东西,若有若无。一会儿无啊一会儿有,当中确实有象状;一会儿有啊一会儿无,当中确实有物体;幽暗模糊啊,当中确实有精髓;这个精髓十分真实,当中确实有可靠的信用证据。
从今天上溯到古代,这个叫作道的道从来没有消失,因而合乎为天地万物之本始。我怎么知道天地万物之本始的所以然呢?就是这道的德啊!
第二十二章
曲则全,枉则正①,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
是以圣人执一,以为天下牧②。不自视,故明③;不自见,故彰④;不自伐,故有功⑤;不自矜,故能长⑥。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⑦。古之所谓“曲全”者,幾语哉?诚全归之⑧。
【故海集注】
①枉则正
枉:歪斜;正:正直。
通行本作“枉则直”,帛书乙本作“枉则正”,且“正”与“盈”、“新”押韵,据此改正。
②是以圣人执一,以为天下牧。
执一:持守大道归一。牧:本义是放牧与放牧的人;引申为管理与管理者,统治与统治者。天下牧:天下的基本原则。
陈鼓应说:“‘执一’,即执道(见《老子》第十四章、《庄子》天地篇及《文子》道原篇)。‘执一’为道家常用语词,屡见于《管子》(心术篇、内业篇)等稷下道家之作,其后为荀子(《荀子》尧问篇)与韩非子(《韩非子》杨权篇)引用。”——《老子注译及评介》
通行本作“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帛书甲、乙本均作“是以圣人执一,以为天下牧”,据此改正。“以”作为连词必不可少,“牧”和“式”意思相同,但“牧”字更朴。
③不自视,故明;
视:看见、看到、看清,古义与“见”相通;明:明白。
通行本作“不自见”,帛书甲、乙本均作“不自视”,据此改正。帛书乙本下句有“见”字,故不可重复,亦不可妄改下句之“见”为“是”。
④不自见,故彰;
见:读xiàn,通“现”,表现,显露。彰:彰显,显明;“章”的古义,帛书甲、乙本均作“章”。
通行本作“不自是,故彰”,帛书甲、乙本均作“不自见,故彰”,据此改正。“见”字表达的意思轻于“彰”字,正合文意,“是”的意思是正确,与“彰”字完全不对应,通行本乃妄改。
⑤不自伐,故有功;
伐:夸耀,自夸。有功:积蓄功绩;自夸不会抹去原来的功绩,而是会失去建功立业的机会而不能积蓄功绩。
⑥不自矜,故能长。
矜:自尊,自大。长:读cháng,长久。
⑦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争:由自己的欲念而引发的争;不争:自己不去争。天下:帛书甲、乙本均无“天下”二字,通行本加之,对应前面的“天下牧”。
⑧古之所谓“曲全”者,幾语哉?诚全归之。
曲全:委曲就是成全。结合“古之所谓”的语气,“曲全”可能在老子之前的古代是一个耳熟能详的经验之词,如同“阴阳”,则阴就是阳,阳就是阴;阴中有阳,阳中有阴;一阴一阳之谓道也。“曲全”即曲就是全,全就是曲;曲中有全,全中有曲;曲全归一之谓道也。
通行本作“曲则全”,帛书甲、乙本均作“曲全”,结合“执一”、“全归之”,“曲全”义更胜,据此改正。
幾:读jī;幾语:微言,微不足道的话。归之:万法归一的大道理;“归之”呼应“执一”。
帛书甲本作“幾”,帛书乙本作“几”,“幾”与“几”均有细微之意。“幾语”即微言,“诚归之”即大义,大道。帛书为最古本,据此改正。
通行本作“岂虚言”,意思是难道是空话?假话?对应“诚”,亦可。
诚:确实,的确;全:万事万物,万法;归:返回,回归;之:一,道。
通行本作“诚全而归之”,帛书甲、乙本均作“诚全归之”,据此改正。
【故海疏义】
本章老子首先罗列了六种天地间的两仪规律,曲全、枉正、洼盈、敝新、少得、多惑。这种规律表现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我互动,你会变成我,我会变成你,你我归一,即一阴一阳之谓道。
所以,圣人持守大道归一,把它作为天下治理的基本原则,不极阴,亦不极阳,负阴而抱阳,沖气以为和。不自视,不自见,不自伐,不自矜——乃负阴,虚静,无为,不可见,归根固本也;明,彰,有功,能长——乃抱阳,无不为,自成,茁壮器用也。
老子告诉我们,道的运行,阴阳的互动,正是这种和而不争。如果自己不去争,那么,天下没有人能够与他相争。《易经》认为,阴到了极点就“龙战于野,其血玄黄。”阳高亢至极则“亢龙有悔”。所以,最后老子说“曲全”难道是微不足道的说辞,普普通通的两个字吗?那的的确确是万法归一的大道啊!
【故海试译】
委曲反而成全,歪斜反而正直,低洼反而充盈,敝旧反而新生,少要反而多得,贪多反而迷惑。
所以,圣人持守大道归一,把它作为天下的基本原则。不自以为看清,故而能够明白;不自我表现,故而能够彰显;不自我夸耀,故而能够积功;不自尊自大,故而能够长久。
正因为自己不去争,故而天下没有人能够与他相争。过去说的“委曲就是成全”,难道是微不足道的话?那的的确确是万法归一的大道理啊!
第二十三章
希言自然①。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②。孰为此?天地也③。天地而弗能久④,又况于人乎?
故从事于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⑤。同于德者,道亦德之;同于失者,道亦失之⑥。
【故海集注】
①希言自然
希:少;言:声教法令,发号施令。
陈鼓应说:“‘希言’是合于自然的,和五章‘多言数穷’成一个对比。‘多言’(政令烦苛)是不合于自然的。‘希言’和二章‘行不言之教’的‘不言’,意义相同。”——《老子注译及评介》
蒋锡昌说:“‘多言’者,多声教法令之治;‘希言’者,少声教法令之治;故一即有为,一即无为也。”——《老子校诂》
②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飘风:狂风,大风;朝:早上,早晨。
吴澄说:“飘,狂疾也。”
王淮说:“‘飘风’以喻暴政之号令天下,宪令法禁是也。”
骤雨:暴雨,大雨;日:一整天。
吴澄说:“骤,急暴也。”
王淮说:“‘骤雨’以喻暴政之鞭策百姓,赋税劳役是也。”
③孰为此?天地也。
通行本作“孰为此者?天地。”,帛书甲、乙本均作“孰为此?”无“天地”二字,结合语法和句读习惯,此处改为“孰为此?天地也。”
④天地而弗能久
通行本作“天地尚不能久”,帛书甲、乙本均作“天地而弗能久”,据此改正。
⑤故从事于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
帛书本作“故从事而道者同于道”,无碍。
严复说:“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皆主客观之同物相感者。”
⑥同于德者,道亦德之;同于失者,道亦失之。
德之:表现为德;失之:表现为怨。
通行本文末有“信不足焉,有不信焉。”二句,已见于第十七章,帛书甲、乙本均无二句,疑是错简重出。
陈鼓应说:“细究此章旨意,有此一句亦可说通。谓‘信不足’,指失于道,违背‘希言自然’,实行‘多言’、‘有为’的政治,这与人事之飘风骤雨不能长久,正相应。”——《老子注译及评介》
【故海疏义】
本章可结合第十七章来理解,老子在第十七章建议治理者要悠闲淡然而“贵言”,就是不要轻易发号施令,多言数穷。本章老子再次告诫治理者“希言”才符合自然之道,“希言”也就是少发号施令。 老子以天地为例,天地兴作狂风暴雨况且不能持久,又何况是人呢?长久则需要执守中道,保持中虚,冲气以为和。
而后,老子给治理者指出了三条路:遵道而行就不言,遵德而行就希言,违道背德而行就多言。并告知了结局:遵德希言,道就表现为德;失道失德多言,道就表现为怨。
【故海试译】
(治理者)少发号施令才是自然的。
狂风刮不了一早上,暴雨下不了一整天。是谁在兴起狂风暴雨?是天地。天地都不能持久,又何况是人?
所以,遵道而行的人合乎于道的宗旨(不言),遵德而行的人合乎于德的宗旨(希言),违道背德而行的人则丢失了道和德的宗旨(多言)。合乎于德的宗旨,道也就表现为德;丢失了道和德的宗旨,道也就表现为怨。
第二十四章
企者不立,跨者不行①,自视者不明,自见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②。
其在道也,曰:馀食赘行③,物或恶之④。故有欲者弗居⑤。
【故海集注】
①企者不立,跨者不行
企:踮起脚后跟;跨:双腿大角度前后或左右分开。
②自视者不明,自见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
帛书甲、乙本作“自视者不彰,自见者不明”,通行本作“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本书第二十二章有“不自视,故明;不自见,故彰;”,据此同步改作“自视者不明,自见者不彰”。
③馀食赘行
馀食:过多地吃。赘:读zhuì,多余的,无用的。赘行:多余地行为。馀食赘行:吃得太饱和多此一举。
通行本作“馀食赘形”,帛书甲、乙本均作“馀食赘行”,据此改正。
④物或恶之
物:指人。或:读yù,本义是疆域,引申为范围,类别;此处指人这一类,即人们。“物或恶之”从句读上胜于“物恶之”。
⑤故有欲者弗居
通行本作“故有道者不处”,帛书甲、乙本作“故有欲者弗居”。“馀食赘行”对于普通正常人都不会做,有道的人更不会做,所以帛书本更优,据此改正。
【故海疏义】
本章讲不合乎自然的行为是行不通的,而强为,妄为,则人人都厌恶之。
企,跨者,多欲而躁动;自视,自见,自伐,自矜者,自我而逞强。这些都是不自然而违道的,自遗其咎。
老子认为,从道的观点来讲,不自然地强为就是吃得太饱和多此一举,人人都厌恶,有欲望的正常人都不会这样做,而有道的人更不会。
【故海试译】
提起脚后跟反而站不牢,大跨双腿反而走不远,自以为看清反而不能明白,自我表现反而不能彰显,自我夸耀反而不能积功,自尊自大反而不能长久。
从道的观点来讲,就是:吃得太饱和多此一举,谁都厌恶。故而,一个正常有欲望的人都不会这样做。
第二十五章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①。寂兮寥兮②,独立不改③,周行而不殆④,可以为天下母⑤。
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⑥,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⑦。
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⑧;国中有四大,而王居一焉⑨。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⑩。
【故海集注】
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
物:像物的东西;混成:混沌而成。
通行本及帛书本均作“有物混成”,郭店楚简整理小组认为疑读作“有道混成”,裘锡圭先生认为“依文义当读为‘有状混成’”(见《道家文化研究》第十七辑郭店楚简专号)。按当读为“状”、“象”(详见赵建伟《郭店老子简考释》)。简本“有状(象)混成”比今本“有物混成”更近老子哲学的始原意义(可参看丁原植《郭店竹简老子释析与研究》)。
张岱年说:“认天为一切之最高主宰的观念,为老子所打破。老子年代本先于孟子,但孟子仍受传统观念而修正发挥之,老子却作了一次彻底的思想革命。老子以为天并不是最根本的,尚有为天之根本者。老子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最根本的乃是道,道才是最先的。”
②寂兮寥兮
寂:读jì,寂静而无声;寥:读liáo,虚空而无形。
严灵峰说:“‘寂兮’,静而无声。‘寥兮’动而无形。”
河上公说:“‘寂’者,无声音。‘寥’者,空无形。”
③独立不改
独立:强调道的绝对唯一性,独立于“无”、“有”和“天地万物”。不改:强调道的永久性,永不更改。
郭店楚简本作“独立不亥”。
④周行而不殆
周行: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不殆:永不停歇;“殆”通“怠”。
周行有两种解释:一作周遍,如王弼注:“周行,无所不至。”一作循环。
郭店竹简本及帛书甲、乙本均无“周行而不殆”一句。
⑤可以为天下母
天下母:天下一切的源头,即天地及万物的源头。
帛书甲、乙本均作“天地母”,郭店楚简本作“天下母”,据此当改。
⑥强字之曰“道”
强:勉强;字:表示,称呼。
郭店楚简本与帛书甲、乙本均缺“强”字,傅奕本、李约本、范应元本有“强”字,据此补上。
范应元说:“王弼本同古本,河上公本上句无‘强’字,今从古本。”
刘师培说:“按《韩非子》解老篇:‘圣人观其玄虚,用其周行,强字之曰道。’则‘字’上当有‘强’字,与下‘强为之名曰大’一律,今本脱。”——《老子斠补》
易顺鼎说:“按《周易集解》卷十七引干宝曰:‘《老子》曰: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字’上有‘强’字。”
⑦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
大:指道之大,即道的广大而无边无际。
陈鼓应说:“‘大’形容‘道’的没有边际,无所不包。”——《老子注译及评介》
逝:如水流去,周流不息。
王弼注:“逝,行也。”吴澄说:“逝谓流行不息。”
远:源远流长。
张岱年说:“‘大’即道,是所以逝之理,由大而有逝,由逝而愈远,宇宙乃是逝逝不已的无穷的历程。”——《中国哲学大纲》
反:同“返”,循环往复。曰:意味着,递进助词。
车载说:“‘反’有两个涵义,对立相反是‘反’的一个涵义,复命归根是‘反’的另一个涵义,《老子》书对于‘反’的这两个涵义,都是加以重视的。”
钱钟书说:“‘反’有两义。一、正反之反,违反也;二、往反(返)之反,回反(返)也(‘回’亦有逆与还两义,常作还义。)……《老子》之‘反’融贯两义,即正、反而合。”——《管锥编》第二册,四四五页
冯达甫说:“‘大’、‘逝’‘远’、‘反’是描述道的全部运行过程,就是‘周行’。”——《老子译注》
陈荣捷说:“返本的思想在《老子》里相当浓厚,它对普见于中国人的循环观念,影响不可谓不大。依据此种观念,道与历史的运行,都是依照循环的方式。”
⑧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
通行本及诸本此句前有一“故”字,而郭店楚简本及帛书甲、乙本此句均无“故”字,分析文义,此句与前面并无因果关系,据此删去“故”字,以郭店楚简本及帛书本为优。
王亦大:即圣王也很大;意指圣王与道、天、地同。到底是“王亦大”?还是“人亦大”?历来争议颇大。郭店楚简本及帛书甲、乙本,以及河上公本均作“王亦大”,而诸多注本改为“人亦大”。吾窃以为有违老子本义,当改正为“王亦大”。理由如下:一、本句和后面的“国中有四大,而王居一焉。”是老子在论述完“道的大”之后,转而建议“人中之大”的王要像“道”一样,做一个“圣王”。这里的“王”不是一般的王,是法“道”,法“自然”的真正的王,与“道”、“天”、“地”一样大,是合格的王,是“内圣外王”,非徒有其名的王。很多王表面上是“人中之大”,由于违道反自然,其实就不算真正的“王亦大”,是把自己做小了。二、从更广义的角度和哲学的范畴去讲“人亦大”是对的,人亦大是指人的潜能和本性。然而,老子全书及本章的最终和最重要的目的是解决实际问题,就是人,特别是王如何“法道”,因而才有了最后“道法自然”一段。三、《老子》一书主要还是写给统治者的,把“王亦大”改成“人亦大”,有违《老子》全书的本义。普通人可以学道,但必要性和重要性不如统治者。老子的核心主张是普通人本来就很自然,最不自然最应该学的恰恰是统治者,是“王”,通过学道,让那些不合格的王,成为真正的圣王。
⑨国中有四大,而王居一焉。
国中:即邦国治下。王居一:圣王占了其中之一。
此句争议也非常大,到底是“国中”还是“域中”?是“王居”还是“人居”?
郭店楚简本及帛书甲、乙本均作“国中有四大,而王居一焉”,据此改正,理由如上句。补充一点的是:“域”和“人”是表明所有人和道一样“大”,那还要学什么?写下一句干什么?而“国”和“王”则强调统治者要“大”。显然,老子主要教训的是统治者。通行本及诸本有“其”字,亦无必要。
⑩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人:所有人,更包括王,即治理者或统治者。法:取法,效法。道法自然:此处的法是法则的意思;此处的自然是形容词——自然而然。
河上公注:“‘道’性自然,无所法也。”
董思靖说:“‘道’贯三才,其体自然而已。”——《道德真经集解》
吴澄说:“‘道’之所以大,以其自然,故曰‘法自然’,非‘道’之外别有自然也。”——《道德真经注》
车载说:“‘道法自然’一语,是说‘道’应以‘无为’为法则的意思。”——《论老子》
童书业说:“《老子》书里的所谓‘自然’,就是自然而然的意思,所谓‘道法自然’就是说道的本质就是自然的。”——《先秦七子思想研究》第一一三页
冯友兰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这并不是说,于道之上,还有一个‘自然’,为‘道’所取法。上文说‘域中有四大’,即‘人’、‘地’、‘天’、‘道’,‘自然’只是形容‘道’生万物的无目的、无意识的程序。‘自然’是一个形容词,并不是另外一种东西,所以上文只是说‘四大’,没有说‘五大’。老子的‘道法自然’的思想跟目的论的说法鲜明地对立起来。”
老子由“道”而“王”而“人”,层层递进,先说道很大,接着说王也要大才行,最后说人要法道,暗示王更应该法道,你要做人中老大啊!
【故海疏义】
本章是《老子》一书极其重要的一章,有人认为可能是原本的第一章。老子在此空前绝后地提出了道是“混成”的,先于天地而生的,是宇宙的起源。接着命名了“道”,再给它加封一个“大”字,并解释了“大”的意思就是“逝、远、反”,即周流不息,源远流长,循环往复。
转而,老子提出邦国里面有四个大——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这对于治理者来说,既是鼓励又是鞭策。作为一个合格的王,你得要像“道”一样“逝、远、反”,你得做一个圣王啊!所以,老子这里的这个“王”,可不是那些不合格的王,而是他理想中的“圣王”。不合格的王看上去大,实际上在老子眼里很渺小,哪里能和“道、天、地”相提并论!
最后,老子留下千古名句:“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意思是,作为人都应该效法地,效法天,效法道,任自然。而作为统治者的王,更不例外。
【故海试译】
有一团混沌模糊的东西,比天地的诞生还早。它寂静无声啊!又虚空无形!独自存在,永不更改,周而复始,而永不停歇,可以作为天下一切的源头。
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勉强称它为“道”,再勉强给它取名为“大”。道之大意味着周流不息,周流不息意味着源远流长,源远流长意味着循环往复。
道很大,天很大,地很大,圣王也很大;在邦国治下存有的这四个大,圣王占了其中的一大啊!
人(应)取法地,地取法天,天取法道,而道的法则自然而然。
第二十六章
重为轻根,静为躁君①。
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②,唯有环官燕处则昭若③。若何万乘之王④,而以身轻于天下⑤?
轻则失根,躁则失君⑥。
【故海集注】
①重为轻根,静为躁君。
帛书甲本作“清为躁君”,帛书乙本作“静为躁君”,静与躁相对,从帛书乙本。
王弼注:“凡物轻不能载重,小不能镇大。不行者使行,不动者制动,是以重必为轻根,静必为躁君也。”
②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
辎重:本义指笨重物资或载运笨重物资的辎车,此处引申为稳重的车辆。“终日行不离辎重”的意思是整天轻松自由地行走离不开稳重的车辆,即牢固的底盘,稳重的车辆是轻松行走的根本,对应“重为轻根”。
离辎:帛书甲、乙本作“离其”和“远其”,从通行本作“离”;“甾”按通行本作“辎”。
③唯有环官燕处则昭若
通行本作“虽有荣观,燕处超然。”与上下文关联度不够。帛书本作“唯有环官燕处则昭若”。此句与前句是在举例论证“重为轻根,静为躁君。”“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论证“重”的重要性;“唯有环官燕处则昭若”论证“静”的重要性。据此当从帛书本。
唯有环官燕处:为倒装,即“环官唯有燕处”。环官:巡视、打探的情报官;《周礼·夏官·环人》解释环官:“环人掌致师,察軍慝,环四方之故”。昭若:昭明真相,查明真相,明白真相。
唯有环官燕处则昭若:即情报官只有安然静处才能昭明真相。本句“环官”与前句“君子”成对,一静,一重。
④若何万乘之王
通行本作“奈何万乘之主”,帛书甲、乙本均作“若何万乘之王”,据此改正。
万乘:万辆兵车。
⑤而以身轻于天下
通行本作“而以身轻天下”,帛书甲、乙本均多一“于”字,作“而以身轻于天下”,据此改正。
以身轻于天下:完整意思是自身轻率(和躁动),治理天下也轻率(和躁动)。可读为“轻以身于天下”或“轻以身为天下”,类似“贵以身为天下”。前者轻率对待自己,也轻率对待天下;后者贵重自己,也贵重天下。
⑥轻则失根,躁则失君。
帛书甲、乙本均作“轻则失本”,“本”和“根”义相通,合为根本,通行本改作“根”,与首句之“根”对应更优,从通行本。
【故海疏义】
本章老子告诫治理者要重视根本,重视自主,失去根本,则不能自主,陷入万物之惑,欲念之纵。
首先,老子认为稳重是轻率的根本,静定是躁动的主宰。接着举例说,君子要轻松自由地行走,根本之道是离不开稳重的车辆之稳重;情报官之所以能明察真相,主宰之道是安然静处,以观其变,非躁动而打草惊蛇。 老子质问:怎么拥有万辆战车的君王,却使自己轻率又躁动,并以此治理天下呢?
最后,老子警告治理者:轻率就失去了根本,失去根本则天下不稳,天下摇晃;躁动就失去自我,君王失去自我则惑乱天下,人心离散。
【故海试译】
稳重是轻率的根本,静定是躁动的主宰。
所以,君子整天(能够轻松自由地)行走离不开稳重的车辆,情报官只有安然静处才能昭明真相。怎么掌握万辆兵车的君王,却用自身的轻率(和躁动)去治理天下呢?
轻率就失去了根本,躁动就不能自主。
第二十七章
善行者无辙迹①,善言者无瑕適②,善数者不用筹策③,善闭者无关楗而不可启④,善结者无绳约而不可解⑤。
是以圣人恒善救人⑥,而无弃人,物无弃财⑦。是谓曳明⑧。
故善人者,善人之师⑨;不善人者,善人之资⑩。不贵其师,不爱其资⑪。唯智乎大迷,是谓妙要⑫。
【故海集注】
①善行者无辙迹
善行:自然而行;辙:读zhé,轨迹;迹:痕迹;辙迹:车辆行驶的轨迹。“善行者无辙迹”的意思是说自然而行的人,其轨迹无规律,无迹可寻。
此下五句通行本均无“者”,居帛书本改正。
②善言者无瑕適
善言:自然而言;瑕:读xiá,瑕疵;適:读shì,通“适”,犹恰巧,刚刚好;瑕適:本义指玉上的瑕疵与适巧,这里表示言谈自然而没有精粗好坏;《管子·水地篇》说:“瑕適皆见,精也。”,意思是刚刚好的瑕疵,巧夺天工,正是玉中精品。
③善数者不用筹策
善数:自然而算;筹策:古时候计算用的工具。
④善闭者无关楗而不可启
善闭:自然而闭。关楗:门栓;楗读jiàn。
通行本的“楗”字在帛书甲、乙本作“籥”,古同“钥”,义同。
董思靖说:“楗,拒门木也。横曰‘关’,竖曰‘楗’。”
“楗”,多种古本作“键”,范应元和毕沅认为仍应从“楗”。
范应元说:“‘楗’,拒门木也;或从金旁,非也。横曰‘关’,竖曰‘楗’。”
毕沅说:“《说文解字》:‘楗,限门也。’是应用‘楗’,不得以车辖之‘键’当之。”
“启”在通行本作“开”,帛书甲、乙本均作“启”,“开”与“启”义同,“启”押韵,据此改正。
⑤善结者无绳约而不可解
善结:自然而结;绳约:绳索。
⑥是以圣人恒善救人
圣人:此处指能够发掘人的自然之本能的人;自然之本能即是道所蕴含。
“恒”在通行本作“常”,帛书甲、乙本均作“恒”,此处作“一直”讲,比“常”更优,据此改正。
救:教化;即帮助人发现自我的价值而重新焕发生命的活力。
⑦而无弃人,物无弃财
弃:轻视,遗漏。财:通“材”。无弃人:不轻视人本来具有的才能。物无弃财:不轻视万物自然具有的材用。
弃人:弃人之自然,即轻视人的自然也;不弃人:不弃人之自然,即顺应人的自然也。
⑧是谓曳明。
曳:飘摇;明:光明;曳明:飘摇而到处都能获得光明,引申为无微不至的圣明。
通行本作“袭明”,帛书乙本作“曳明”,“曳”比“袭”更符合圣人及道的特征,据此改正。
⑨故善人者,善人之师;
善人:不弃人,不弃物的人。善人之师:善于做人的导师,帮助人发现自我的价值而重新焕发生命的活力。
通行本作“不善人之师”,帛书乙本作“善人之师”,据此改正。
⑩不善人者,善人之资。
不善人:弃人,弃物的人。善人之资:善人的以资,成为善人的以资。
⑪不贵其师,不爱其资。
“不贵”、“不爱”是《老子》一书的特殊用语,犹“不贵难得之货”。“师”者,自然之师而不贵;“资”者,自然之资而不爱。
⑫唯智乎大迷,是谓妙要。
河上公注:“能通此意是谓知微妙要道也。”
通行本作“虽智大迷”,意思是要贵师和爱资,违背《老子》一书核心主张,显然不妥。帛书甲本作“唯智乎大迷”,意思是有智而不自以为有智,智而弗居,正合道妙。
通行本作“要妙”,强调非常妙;帛书甲、乙本均作“妙要”,强调妙中之妙。显然,智乎大迷不是道妙的全部,只是道妙的重要特征。帛书本更胜,“妙要”即妙之要诀,据此改正。
【故海疏义】
本章主要讲任自然。
老子首先讲了五个善自然——善行、善言、善数、善闭、善结,因而无辙迹,无瑕適,不用筹策,不可启,不可解。
接着,老子说,圣人亦是尊重自然而教化人,不轻视任何一个人,不轻视任何一个物体。任其自然而然,则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这就是圣人无微不至的光明。
何为善人?善自然,不弃人,不弃物,善做人之导师也;何为不善人?不自然,弃人弃物,是善人的以资也。老子最后强调:不贵不爱任自然。只有大智若迷,内智外迷,才是自然之道,才是圣妙的要诀。
【故海试译】
善于行动的人自然而行,没有车辙痕迹;善于言谈的人自然而言,没有瑕疵和适巧;善于计算的人自然而算,不用计算工具;善于关闭的人自然而闭,没有门栓,而不能开启;善于打结的人自然而结,没有绳索,而不能解开。
所以,圣人一直善于教化人,而人人自然有其才能,万物自然有其材用。这叫做无微不至的圣明。
故而善人,就是善于做人的导师;不善的人,是善人的以资。不要特意去贵重人的导师,不要特意去爱惜善人的以资。只有大智又大迷,才是圣妙的要诀。
第二十八章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①。为天下谿,恒德不离②。恒德不离,复归于婴儿③。
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④。为天下谷,恒德乃足⑤。恒德乃足,复归于朴⑥。
朴散,则为器⑦;圣人用,则为官长⑧。
夫大制无割⑨。
【故海集注】
①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
雄:雄强,阳刚;雌:雌弱,阴柔。谿:读xī,同“溪”,本义是溪谷,这里引申为润泽万物的源泉。
②为天下谿,恒德不离。
恒德:即坤德之纯;柔弱、处静、不争,润泽万物。
通行本作“常德”,帛书甲、乙本均作“恒德”,据此改正,本章下同。
③恒德不离,复归于婴儿。
复归:回复,返回;婴儿:婴儿之纯朴。
此句通行本作“为天下谿,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帛书乙本作“为天下谿,恒德不离。恒德不离,复归于婴儿。”,层层递进,语义更胜,据此改正。
④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
白:明亮,显明;辱:有黑义,引申为暗昧,含藏。谷:本义是山谷,这里引申为蓄养万物的渊谷。
“知其白”以下,通行本有“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而帛书甲本在“复归于朴”之后,有“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不管是通行本还是帛书本,以上句子均被疑为窜改。
易顺鼎说:“按此章有后人窜入之语,非尽《老子》原文。《庄子》天下篇引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此《老子》原文也。盖本以‘雌’对‘雄’,以‘辱’对‘白’。‘辱’有黑义,《仪礼》注:‘以白造缁曰辱。’此古义之可证者。后人不知‘辱’与‘白’对,以为必‘黑’始可对‘白’,必‘荣’始可对‘辱’;如是,加‘守其黑’一句于‘知其白’之下,加‘知其荣’一句于‘守其辱’之上,又加‘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四句,以‘黑’韻,而窜改之迹显然矣。以‘辱’对‘白’,此自周至汉古义,而彼竟不知,其显然者,一也。‘为天下谿’,‘为天下谷’,‘谿’、‘谷’同义,皆水所归。‘为天下式’,则与‘谿’、‘谷’不伦,凑合成韻;其显然者,二也。王弼已为‘式’字等句作注,则窜改即在魏晋之初,幸赖《庄子》所引,可以考见原文,函当订正,以存真面。”——《读老札记》
马叙伦说:“易说是也。……古书‘荣’‘辱’字皆‘宠’‘辱’之借。本书上文‘宠辱若惊’,不作‘荣辱’;此作‘荣’‘辱’,亦妄增之证。然《淮南子》道应训已引‘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则自汉初已然矣。”——《老子校诂》
高亨说:“……后人所加也。请列六证以明之。《老子》本以雌对雄,以辱对白,辱即后起字,《玉篇》:‘
,垢黑也。’四十一章曰‘大白若辱’,亦白辱相对,即其明证,则此以白对黑,决非《老子》旧文,其证一也。荣辱,《老子》作宠辱,十三章曰‘宠辱若惊,’即其明证。则此以荣对辱,亦决非《老子》旧文,其证二也。‘为天下谿’,‘为天下谷’,谿谷同义,皆水所归,间以‘为天下式’句,则与谿谷不类,其证三也。‘复归于婴儿’,‘复归于朴’,意恉相同。人性未漓为婴儿,木质未散为朴。间以‘复归于无极’句,则与婴儿及朴不类,其证四也。《淮南子》道应篇引《老子》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又引《老子》曰:‘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而未引‘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句,盖《淮南子》所见本无此句也。……其证五也。《庄子》天下篇引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其文虽有裁省,而庄子所见本无‘守其黑’二十三字,尤为确的,其证六也。此采易顺鼎、马叙伦说而补成之。”
张松如说:“按:易、马、高所说极是。今帛书初,可见后人窜改之迹,非但不待魏晋,且复早于汉初,盖自帛书已经有人染指了。不过帛书中尚未见‘知其荣’句,而重见‘知其白’句,其为战国末以至秦汉间人所增补,甚显。此乃窜改之第一步,增加了二十七字。在辗转传抄中,方增一‘黑’字与‘白’对,增一‘荣’字与‘辱’对,两段变成为三段;在知白守黑一段,臆造出‘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恒德不忒。恒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等语句,此为窜改之第二步。到两汉,尤其是东汉时,更将新增补之二十七字提前,如此,则‘复归于朴’句,与‘朴散则为器’句相衔接,更顺当些,此为窜改之第三步。于是遂为魏晋以来之今本奠定了基础。惟每段二十七字裁省为二十三字,这是与帛书不同的。”——《老子校读》
⑤为天下谷,恒德乃足。
恒德:即坤德之厚;卑下、虚受、谦让,蓄养万物。
⑥恒德乃足,复归于朴。
朴:厚朴。
此句通行本作“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帛书乙本作“为天下谷,恒德乃足。恒德乃足,复归于朴。”,层层递进,语义更胜,据此改正。
⑦朴散,则为器;
朴:道之朴,包括纯朴和厚朴,呼应前面的“复归于婴儿”、“复归于朴”。器:指万物。
⑧圣人用,则为官长。
圣人:得道法自然的人;用:运用纯朴和厚朴之德,这里帛书甲、乙本均省略了宾语,通行本作“用之”,从帛书本删去“之”字,句读个更顺口。官长:百官的首长。
⑨夫大制无割。
大:伟大包容;呼应前面“恒德”之包容也。制:政制。无割:本义是没有人为地动刀进行加工,这里引申为无人为,无为。
高亨说:“大制因物之自然,故不割,各抱其朴而已。”
蒋锡昌说:“‘大制’犹云大治,‘无割’犹云无治。盖无治,可以使朴散以后之天下复归于朴,正乃圣人之大治也。”
通行本作“故大制不割”,帛书甲、乙本均作“夫大制无割”,据此改正。
【故海疏义】
本章讲“朴”而无为。
老子提出知雄守雌,以柔弱、处静、不争之德润泽万物,从而返回到婴儿纯朴的状态;知白守辱,以卑下、虚受、谦让之德蓄养万物,从而返回到厚朴的状态。
道散发纯、厚之朴,而生化万物;圣人运用纯、厚的朴德,而成为百官之长。
最后,老子呼吁治理者:伟大包容的政制是“朴”而无为的。
【故海试译】
深知雄强,却安守雌柔,甘愿做天下的溪谷。甘愿做天下的溪谷,恒久润泽万物之德不离失。恒久润泽万物之德不离失,从而返回到婴儿纯朴的状态。
深知明亮,却甘守暗昧,宁愿做天下的渊谷。宁愿做天下的渊谷,恒久蓄养万物之德才充足。恒久蓄养万物之德斯充足,从而返回到厚朴的状态。
“朴”道散发,而生化万物;圣人运用“朴”德,而成为百官的首长。
伟大包容的政制“朴”而无为。
第二十九章
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弗得已①。夫天下,神器也②;非可为者也③。为之者,败之;执之者;失之④。
夫物或行或随,或嘘或吹,或强或羸,或培或堕⑤。
是以圣人去甚,去大,去诸⑥。
【故海集注】
①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弗得已。
取:治理。为:有为。已:语气助词。
蒋锡昌说:“《广雅》释诂三:‘取,为也。’《国语》:‘疾不可为也。’韦解:‘为,治也。’是‘取’与‘为’通,‘为’与‘治’通。”
弗得已:通行本作“不得已”,帛书本作“弗得已”,据此改正。
②夫天下,神器也;
通行本作“天下神器”,帛书乙本作“夫天下,神器也;”句读更顺畅,语义更清晰,据此改正。
天下:指天下的每一个人、事、物。神:自然而神圣,玄妙而捉摸不透。器:物,东西。
河上公注:“器,物也,人乃天下之神物也;神物好安静,不可以有为治。”
严灵峰说:“神器,犹神物也。言其至贵重者也。”
③非可为者也
通行本作“不可为也,不可执也。”帛书甲、乙本均作“非可为者也。”多数注家认为后面有“为者”、“执者”两句,此处亦应有“可为”、“可执”两句。然此处之“可为”乃是总结前面的“将欲取天下而为之”也,而非与后句相连。据此从帛书甲、乙本改正。
可为:人力所及,人力左右;此处老子的“非可为”否定了人力的无所不能,肯定了自然而然的力量。
④为之者,败之;执之者;失之。
帛书甲本及通行本作“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帛书乙本作“为之者,败之;执之者;失之。”以呼应句首“将欲取天下而为之”的“为之”,帛书乙本更胜,据此改正。
为:勉强去为;执:执意掌控。两者均强调人的意志和能力,而忽略了自然的两面性和无限性。
王弼注:“万物以自然为性,故可因而不可为,可通而不可执也。物有常性而造为之,故必败也。物有往来而执之,故必失矣。”
⑤夫物或行或随,或嘘或吹,或强或羸,或培或堕。
通行本作“故”,帛书甲、乙本均无“故”,景龙本、敦煌丁本均作“夫”,王弼本原作“故”。傅奕本、苏辙本、叶梦得本等古本“故”作“凡”。高亨《老子正诂》说:“‘故’字误,当作‘凡’或‘夫’。”本句及下句是用倒叙手法推论第一段的论点,与之非因果关系,据此从景龙本改为“夫”。
物:天下万物;此句后面四个排比用来说明,天底下的每一个个体都是自然而各不相同的,每个都是独立的个体,独一无二的存在,每个都是一个天下,一个宇宙。
嘘:王弼本作“歔”,河上公本作“呴”,景龙、敦煌丁本均作“嘘”。
易顺鼎说:“按‘歔’本字当作‘嘘’。下文‘或强或羸’,‘强’与‘羸’反,则‘嘘’与‘吹’反。《玉篇》引《声类》云:‘出气急曰吹,缓曰嘘。’此‘吹’、‘嘘’之别,即《老子》古义也。”
羸:读léi,瘦弱。堕:读huī,荒废,毁坏。
或培或堕:王弼本作“或挫或隳”,河上公本作“或载或隳”(河上公注:“载”,安也。“隳”,危也。)傅奕本、范应元本作“或培或堕”,帛书本同,据帛书本改。
高明说:“王本误‘培’字为‘挫’。……甲、乙(帛书)本末句作‘或培或堕’,与傅、范本同,《老子》原本当如是。兹据前举古今各本勘校,此文当作:‘故物或行或随,或嘘或吹,或强或羸,或培或堕。’”王弼注:“凡此诸‘或’,言物事逆顺反复,不施为执割也。圣人达自然之性,畅万物之情,故因而不为,顺而不施。此之谓人事繁多,性情各异:有的行前,有的随后;有的性缓,有的性急;有的刚强,有的柔弱;有的自爱,有的自毁。凡此皆明人事参差,圣人顺而不施,因而不为,任其自然。”——《帛书老子校注》
⑥是以圣人去甚,去大,去诸。
通行本作“去甚,去奢,去泰。”,帛书乙本作“去甚,去大,去诸。”据此改正。
甚:强为;轻视自然而强调治理者个人的能力。大:自大;轻视自然而神话治理者个人。诸:一切反自然的人为。
【故海疏义】
本章老子主张无为任自然,告诫治理者:有为必败。
首先,老子警告治理者,用有为的方式治理天下是不能成功的。认为天地下的每个人,每件事,每个物体,都是非常神奇的,捉摸不透的,非人力所能及。自然自有其自然之道,非要勉强去为它,必然失败,这就是自然;非要勉强掌控它,必然失控,这还是自然。
接着,老子告之,什么叫自然。自然就是天底下的每一个个体都各不相同,都是独立的个体,独一无二的存在;都是一个天下,一个宇宙。他们或行或随,或嘘或吹,或强或羸,或培或堕。治理者怎么去为呢?为的是谁的天下,谁的宇宙?他们各于其道,各正性命,治理者如何装得下如此多的宇宙呢?
所以,老子呼唤圣人!反对治理者的强为!反对治理者的自大!反对一切人为!
【故海试译】
想要以有为的方式去治理天下,我看他是成功不了的。天下,是个神圣的东西;不是人力可以左右的。勉强去为的,必然失败;执意掌控的,必然失控。
天下万物(自然各异而唯一),有的行前,有的随后;有的舒缓,有的急促;有的强健,有的羸弱;有的进取,有的堕落。
所以,圣人反对强为,反对自大,反对一切人为。
第三十章
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于天下①。
其事好还②。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③。
善者果而已④,不以取强⑤。果而弗骄,果而弗矜,果而弗伐⑥,果而不得已⑦,是谓果而不强⑧。
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⑨。
【故海集注】
①不以兵强于天下
郭店竹简本作“不榖(欲)以兵强于天下”,帛书甲、乙本均作“不以兵强于天下”,据此改正。
②其事好还
好:读hào,喜欢;引申为往往,必然。还:读huán,回应,回报,还报,报应。
李息斋说:“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是谓好还。”——《道德真经义解》
林希逸说:“我以害人,人亦将以害我,故曰其事好还。”
朱谦之说:“‘还’,《释文》:‘音旋。’‘其事好还’谓兵凶战危,反自为祸也。”
郭店竹简本作“其事好。”置于“果而不强”之后,为本章结尾,与帛书本及通行本迥异。
③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
郭店竹简本无此四句,帛书本无“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因之进一步凸显了战争的巨大伤害,值得保留。
④善者果而已
通行本作“善有果而已”,郭店竹简本作“善者果而已”,帛书甲、乙本均作“善者果而已矣”,据郭店竹简本改正。
善者:善于辅佐君主的人;呼应本章开头的“以道佐人主者”。果:追求结果,达到目的。而已:结尾语气助词。
陈鼓应注:果有几种解释:一、救济危难。如王弼注:“‘果’犹济也。言善用师者,趣以济难而已矣。”二、完成。如司马光说:“‘果’,犹成也。大抵禁暴除乱,不过事济功成则止。”三、胜。如王安石说:“‘果’者,胜之辞。”高亨说:“《尔雅》释诂:‘果,胜也。’‘果而已’犹胜而止。”——《老子注译及评介》
⑤不以取强
通行本作“不敢以取强”,郭店竹简本作“不以取强”,帛书甲、乙本作“毋以取强焉”,据郭店竹简本改正。
⑥果而弗骄,果而弗矜,果而弗伐
通行本作“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骄”,郭店竹简本作“果而弗伐,果而弗骄,果而弗矜”,帛书甲本作“果而毋骄,果而勿矜,果而勿伐”,帛书乙本作“果而毋骄,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比较下来,帛书甲、乙本顺序最优,“弗”、“毋”、“勿”三者均可,以郭店竹简本最古,据此统一改为“弗”,终成“果而弗骄,果而弗矜,果而弗伐”。
⑦果而不得已
郭店竹简本无此句,帛书甲、乙本均作“果而毋得已居”,通行本作“果而不得已”,显然此句为后加,以强调动武的非必要性,可保留。
⑧是谓果而不强
是谓果而不强:呼应前面的“善者果而已,不以取强。”
郭店竹简本作“是谓果而不强”,通行本作“果而勿强”,帛书甲本作“是谓果而不强”,帛书乙本作“是谓果而强”,对比下来,郭店竹简本和帛书甲本最优,据此改正。
⑨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
不道:不合于道;已:消亡。
“物壮则老,是谓不道”存在歧义。“物壮则老”是自然现象,是道的体现,本身是合于道的,而追求“物壮”则是人为,有为,不合于道。因此,理解此句一定要在“是谓不道”前加上(追求强壮)。
帛书甲本作“物壮而老,是谓之不道,不道蚤已。”帛书乙本作“物壮而老,谓之不道,不道蚤已。”郭店竹简本无此句,显然为后加,还有歧义。
【故海疏义】
本章和下一章老子都在讲武力,说明老子不仅仅是个理想主义者,面对纷繁复杂的人类治理,也有现实主义的一面。
老子不反对不得已的动武,但反对逞强,反对嗜武。动武是迫不得已地用武力去制止叛道,是替道行道,而不是为强而武。武力和逞强都是不自然,有违道的,即便不得已而动武,达到目的后就要立即收敛起来,返回到自然无为的道上来。
老子警告说:人的所作所为是会得到相应的还报的,特别是动武这样的强为,会遭到更猛烈的报应。“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正是后人对战争残酷性的最好注解。
【故海试译】
用道辅佐君主的人,不靠武力逞强于天下。
武力解决问题往往会得到相应的还报。军队所到达的地方,荆棘丛生,而农事废弃;大战过后,一定会变成荒年,而生灵涂炭。
善于辅佐君主的人为的是达到目的,而不是用武力来逞强。达到目的而不骄傲,达到目的而不自大,达到目的而不自夸,达到目的而是迫不得已(动武),这叫作达到目的而不是为了变强。
事物强壮就会走向衰老,(追求强壮)是不合于道的,不合于道就会早早消亡。
第三十一章
夫兵者,不祥之器也①,物或恶之,故有欲者弗居②。
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③。故兵者,非君子之器也④。
兵者,不祥之器也⑤,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⑥,勿美也⑦。若美之,是乐杀人也⑧。夫乐杀人者,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⑨。
吉事尚左,丧事尚右。是以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⑩。言以丧礼居之也⑪。故杀人众,以哀悲莅之⑫;战胜,以丧礼居之⑬。
【故海集注】
①夫兵者,不祥之器也
通行本无“也”,帛书甲、乙本均有“也”,句读更胜,据此改正。
②故有欲者弗居
通行本作“故有道者不处”,帛书甲、乙本均作“故有欲者弗居”,“有欲”更胜,对于兵革,战争,正常有欲望的普通人都厌恶,有道的人更厌恶。据此改正。
③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
陈鼓应说:“古时候的人认为左阳右阴,阳生而阴杀。后文所谓‘贵左’、‘贵右’、‘尚左’、‘尚右’、‘居左’、‘居右’都是古时候的礼仪。”——《老子注译及评介》
④故兵者,非君子之器也。
通行本作“非君子之器”,并置于“不得已而用之”句前。帛书甲本作“故兵者,非君子之器也。”帛书乙本作“故兵者,非君子之器。”帛书甲本语义句读更优,与上一句是因果关系。因为君子以左边为贵,用兵以右边为贵,右边为贵之用兵非君子所贵,所以兵者非君子之器。据此改正。
⑤兵者,不祥之器也
通行本无“也”,帛书甲、乙本均有“也”,作“兵者,不祥之器也”,句读更优,据此改正。
⑥恬淡为上。
吴澄说:“‘恬’者不欢愉,‘淡’者不浓厚。谓非其心之所喜好也。”
⑦勿美也。
通行本作“胜而不美”,郭店竹简本作“弗美也”,帛书甲、乙本均作“勿美也”,据帛书本改正。
⑧若美之,是乐杀人也。
通行本作“而美之者,是乐杀人”,郭店竹简本作“美之,是乐杀人”,帛书甲、乙本均作“若美之,是乐杀人也。”据帛书本改正。
⑨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
通行本作“则不可得志于天下矣。”帛书甲、乙本均作“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句读更优,据此改正。
⑩是以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
通行本无“是以”,而郭店竹简本、帛书甲、乙本均有“是以”,表示与前句因果相应,据此改正。
⑪言以丧礼居之也。
通行本作“言以丧礼处之。”而郭店竹简本及帛书甲、乙本均作“言以丧礼居之也。”据此改正。
⑫故杀人众,以哀悲莅之
通行本作“杀人之众,以悲哀泣之”,郭店竹简本作“故……则以哀悲莅之”,帛书甲、乙本均作“杀人众,以悲哀莅之”,综合郭店竹简本与帛书本,改正为“故杀人众,以哀悲莅之”。
⑬战胜,以丧礼居之。
通行本作“战胜以丧礼处之。”郭店竹简本作“战胜则以丧礼居之。”帛书甲本作“战胜,以丧礼处之。”帛书乙本作“战胜而以丧礼处之。”综合郭店竹简本与帛书甲本,改正为“战胜,以丧礼居之。”
【故海疏义】
本章接着上一章继续讲武力。
老子说,兵革是不吉祥的东西,谁都厌恶,故而有欲望的正常人都不待见它,更不是君子使用的东西。如果不得已动用武力,也要淡然而对,万不可美化它。如果嗜好武力,美化打仗,那就是喜欢杀人。老子警告道:喜欢杀人的人,是不可能得到天下的人心而成功的。
老子最后告诫:用兵打仗要以丧礼去对待。杀人众多,要怀着悲哀的心情去处理,打了胜仗,要按丧礼处置。
这充分表明老子满怀尊重生命的慈悲之心,饱含爱好和平的圣人情怀,其光辉思想是人类永世的福音,光明的火种,文明的曙光。人类如果不能彻底传承老子的反战思想、悲悯情怀,永远不可能迎来真正的太平世界。
【故海试译】
兵革,是不吉祥的东西,大家都厌恶,故而有欲望的正常人都不待见它。
君子平常以左边为贵,用兵打仗则以右边为贵。故而兵革,不是君子使用的东西。
兵革,是不吉祥的东西,迫不得已才用它,最好淡然对待,不要美化它。如果美化用兵打仗,那就是喜欢杀人。喜欢杀人的人,不可能得到天下的人心(而成功)。
吉庆的事情以左边为尊,凶丧的事情以右边为尊。所以偏将军在左边,上将军在右边。意思就是用兵打仗要以丧礼去对待啊!故而杀人众多,要怀着悲哀心去处理;打了胜仗,要按丧礼处置。
第三十二章
道恒无名朴①;虽微,天地莫能臣②。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③。
天地相合,以降甘露④。民莫之令,而自均⑤。
始制有名⑥,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⑦。知止,所以不殆⑧。
譬道之在天下也,犹小谷之与江海⑨。
【故海集注】
①道恒无名朴;
道:形而上的道体。无名朴:自然无为;无名则不受限制,朴则未加工。
②虽微,天地莫能臣。
微:隐微,形容“道体”,呼应本章末句的“小谷”之小。臣:臣服。
“虽微”在通行本作“虽小”,郭店竹简本作“虽妻(微)”,帛书乙本作“虽小”,语义上郭店竹简本更优,据此改正。
“天地莫能臣”在通行本作“天下莫能臣”,在郭店竹简本作“天地弗敢臣”,帛书乙本作“天下弗敢臣”,因本章第一、二段皆言道与天地、万物,而第三、四段言天下治理,故此处为“天地”更优。又“莫能臣”在语义上比“弗敢臣”更好理解,据此,本句改正为“天地莫能臣”。
③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
之:道作用于万物之德;自:自动、自然;宾:宾服,归顺。
④天地相合,以降甘露。
天地:指天地阴阳之气
⑤民莫之令,而自均。
令:命令,指使;自均:自然(泽被)均匀。
“而自均”在郭店竹简本作“而自均安”,帛书本作“而自均焉”,通行本作“而自均”,“均”与“宾”押韵,句读更优。
⑥始制有名
始:治理天下之开始;呼应本章首句之“无名”天地之始。制:制度,同第二十八章“大制无割”之“制”。有名:确定名字,给予名分;呼应本章第一段因“有名”而“万物将自宾”。
王弼注:“始制,官长不可不立名分以定尊卑,故始制有名也。”
傅山说:“‘始制有名’,‘制’即‘制度’之‘制’,谓治天下者初立法制,……后世之据崇高者,只知其名之既立,尊而可以常有。”——《读老子》《霜红龛集》卷三十二
⑦知止
止:本义是停止,居止;同《诗经》的“缗蛮黄鸟,止于丘隅”之“止”,即安止,适可而止;引申为限度,范围。知止:明白限度;同《大学》讲的“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之“知其所止”。
⑧不殆
殆:危险,引申为错乱;不殆:即是不错乱,指天下太平,天下得治;呼应“自宾”、“自均”。
⑨譬道之在天下也,犹小谷之与江海。
天下:天下治理。小谷:微小的溪谷;对应句首之“道”,亦呼应本章第一段之“道……虽微”。江海:大江大海;对应“天地”、“万物”、“天下”。
通行本作“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而郭店竹简本作“譬道之在天下也,犹小谷之与江海。”帛书甲、乙本均作“譬道之在天下也,犹小谷之与江海也。”综合分析,其一,“小谷”呼应“微道”语义更优;其二,保留“天下”后的“也”字,句读更美;其三,去掉“江海”后的“也”字,“海”与“殆”押韵。故而郭店竹简本最优,据此改正。
【故海疏义】
本章主要讲“万物自宾”在于“道”,天下太平在于制度,即始制有名。
道一直朴然无为,虽然作用微小,却天地间没有谁能臣服它。侯王如果能持守这个“道”,万物都将自然归顺这个“无为之道”。
道让天地阴阳相交结合,而降下甘露,没有人去指使,而自然泽被均匀。故而侯王只要法天地,法道,无为而治,天下亦自然太平。
所以,侯王持守这个“道”,不加干涉地的态度开始一个制度,各有其名,而明白限度,就不会错乱。
最后老子打了个比方:用“道”来治理天下,自然隐微,无为而无不为;就如同微小溪谷的涓涓细流汇成大江大海。
【故海试译】
道一直朴然无为,虽然微小,天地间没有谁能臣服它。侯王如果能持守住这个“道”,万物将会自动归顺于“道”。
天地阴阳之气相交结合,而降下甘露。人们不用去指使它,而自然泽被均匀。
(治理天下)最开始的制度就是取一个名字,名字定下来了,也就明白了它的限度。明白了限度,就不会错乱。
打个比方说:道作用于天下治理,就好像微小溪谷的涓涓细流汇成大江大海一样自然。
第三十三章
知人者智①,自知者明②;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③。
知足者富。
强行者有志④。
不失其所者久⑤;死而不忘者寿⑥。
【故海集注】
①知人者智
知:了解,识见。智:知见;对自身以外的人、事、物所发之光的照见。
②自知者明
自知:即观照自身,照见自心,识见本来面目;如同第十章的“涤除玄鉴”。明:本明,本心之圆明,本自光明。
③自胜者强
自胜:战胜自己;对应前句的“胜人”。强:自强;即源自内在的自我动力,才是真有力,才是道的本元之力。
④强行者有志
强:自强,即“自胜者强”之“强”。行:力行,心行,即源自内在推动力的行动,而非外力驱使。志:意志,即源自内在的自我意志。
⑤不失其所者久
所:本性,本来面目;如同《大学》子曰之“知其所止”,即身立之处,心安之所也。王弼注“死而不忘”:“身没而道犹存”。“不失其所”,亦不失道矣!
不失其所者久:即不离失本性的人恒久,如同《老子》第三十二章“知止,所以不殆”,不殆即恒久。
⑥死而不忘者寿
不忘:不被忘记即不亡。死而不忘者寿:道利万物而恒久,人法道利他而不被忘记,所以长寿也。
通行本作“不亡”,帛书甲、乙本均作“不忘”,据此改正。
【故海疏义】
本章主要讲“道”存在于每一个个体,每一个人的内在、自身,所发之光叫本明;而自身以外的人、事、物因本明而照见。
老子强调归根,复本,我自然,全部都要回到自身这个本体上来,道不可外求,道在自身,自我之道与天地万物相通,归一。所以,要自知,自胜,自足,自强力行。
老子说:每个人识见自己的本来面目,不离失本性即不离道的本元,则能恒久。这和儒家《中庸》讲的“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殊途同归,和禅宗的“自见本性”殊途同归。
然则,道虽自内,却是作用于外,动乎万物。所以,老子又说:一个人要像道一样,利万物而不害地利他,死后才不被忘记而能长寿啊!
【故海试译】
了解别人的人有知见,了解自己的人本明;战胜别人的人有力量,战胜自己的人自强。
知道满足的人富有。
自强而力行的人有意志。
不离失本性的人长久;死后不被遗忘的人长寿。
第三十四章
大道氾兮,其可左右①;成功遂事,而弗名有②。
衣养万物而弗为主③,则恒无欲④,可名于小⑤;万物归焉而弗为主,(有欲者言⑥,)可名于大⑦。
是以圣人之能成大也,以其不为大,故能成大⑧。
【故海集注】
①大道氾兮,其可左右;
氾:读fàn,同“泛”,本义是大水漫流,引申为广泛流行。左右:上下左右前后合称为六合,此处指无所不到。
②成功遂事,而弗名有。
通行本作“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而不有。”帛书甲、乙本均作“成功遂事而弗名有也。”语义上,通行本与帛书本相同,然本章“万物”堆砌,帛书本言简意赅,据此改正为“成功遂事,而弗名有。”与前句恰成对文,且押韵。
③衣养万物而弗为主
通行本作“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帛书甲、乙本均作“万物归焉而弗为主”,与后句雷同,通行本语义更优,又避免雷同后句,据此改正为“衣养万物而弗为主”。
④则恒无欲
许多古本缺失“则恒无欲”,然帛书甲、乙本均有,吾窃以为此句甚为重要,乃呼应《老子》第一章“恒无欲”也。保持没有欲望,则不受万物扰动而归一,宇宙何其小哉!以观其妙也。
⑤可名于小
王弼注:“万物皆由‘道’而生,既生而不知其所由。万物各得其所,若‘道’无施于物,故名于小矣。”
⑥有欲者言
为便于理解,吾拙补“有欲者言”,以对应前句之“则恒无欲”,亦呼应《老子》第一章“恒有欲”。对于有欲望的人来说,万物扰动而道显,宇宙何其大哉!以观其徼。
⑦可名于大
通行本作“可名为大”,以对应下一句之“为大”,但又与前句之“可名于小”不对称。而帛书甲、乙本均作“可名于大”,据此改正。
⑧是以圣人之能成大也,以其不为大,故能成大。
通行本作“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帛书甲、乙本均作“是以圣人之能成大也,以其不为大也,故能成大。”通行本化繁为简,但去掉“是以圣人”句,则缺失了《老子》一书惯常之章末总结格式,甚为不妥。据此仍以帛书本为准,只去掉中间的“也”字,以句读更顺畅。
【故海疏义】
本章主要讲“道”生万物而弗为主,恒无欲,在有欲者看来,“道”作用于万物“显”出那样的伟大。所以,圣人要效法“道”之“隐”——不自以为大,故而能成就伟大!
老子说:大道流布六合,大成大遂,而弗名有,弗为主,恒无欲,何其隐微而渺小啊,重温《老子》第一章,正可以观照“道”的幽妙;对于有欲者而言,万物归“道”,又何其彰显而伟大啊,此正可观照“道”的广际。
最后总结说,圣人之所以能成就伟大,正是由于他具有“道”的“显隐”之德——隐则显之,显则隐之;“小大之德”——小则大之,大则小之;“无有之德”——无则有之,有则无之。
【故海试译】
大道广泛流行,左右上下无所不到;完成功业办好事情,而不在名义上去占有。
养育万物而不自以为主宰,乃一直没有欲望,可以说是很微小;万物归附而不自以为主宰,(对于有欲望的人来讲,)可以说是很伟大。
所以,圣人之所以能成就伟大,是因为他不自以为伟大,故而能成就伟大。
第三十五章
执大象,天下往①。往而不害,安平太②。
乐与饵,过客止③。
故道之出言也④,曰:淡兮!其无味也⑤。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而不可既也⑥。
【故海集注】
①执大象,天下往。
象:道体之象;无象之象,其大无外,其小无内,名为大象,又言大象无形;道无处不在,无所不包,名为大道,大道之象,亦名为大象。
大象:无欲而德隐的圣人象,反之,对应有欲而德显的乐与饵。
河上公注:“‘象’,道也。”
成玄英注:“大象,犹大道之法象也。”
林希逸注:“大象者,无象之象也。”
②往而不害,安平太。
不害:利而不害也,即《老子》第八十一章云“天之道,利而不害”。
安:乃,于是;平:平和,宁静;太:通“泰”,安泰,安定;平太:静定,平和安定。
③乐与饵,过客止。
乐与饵:对应有欲,与大象相反的小象。过客:对应天下(人);过客是有限的,天下(人)是无限的。止:短暂的停留,对应平太,是永恒的静定。
④故道之出言也
道之出:指道作用于万物的具体表现。
通行本作“道之出口”,郭店竹简本作“故道……”,帛书甲、乙本均作“故道之出言也”,据此改正。
⑤曰:淡兮!其无味也。
通行本作“淡乎其无味”,郭店竹简本和帛书甲、乙本均作“淡呵其无味也”,循《老子》一书规律,此处“呵”应作“兮”,傅本正作“兮”,据此改正为“淡兮!其无味也。”
⑥而不可既也
通行本作“用之不足既”,郭店竹简本作“而不可既也”,帛书甲、乙本均作“用之不可既也”,显然此句为后人为追求工整而改动,但忽视了与前两句的转折关系,“而”字不可缺,以体现“道”之微小,反而大用。故恢复老子原意,从郭店竹简本。
【故海疏义】
上一章讲圣人效法“道”能成就伟大,这一章讲“道”的作用不穷竭,利而不害,使人静定,而表现却是淡而无味,视之不见,听之不闻。
持守大象,使天下人向往,进而天下太平,让人内心静定,无欲恒安;音乐和美食是小象,只能使过客停留,获得短暂的感官刺激,使人内心躁动,欲念不止,长久不安。
作为天下的治理者,应效法“道”之寡淡无味,清静无为,无欲而恒,切不可执迷小象,躁动有为,恒有欲而不安。
【故海试译】
持守大道之象,使天下人都向往他,归往而没有害处,于是平和、安泰。
音乐与美食,使过路的人停下脚步。
故而,道的表现说起来呀,就是:清淡啊!没有味道。看它不足以看见,听它不足以听到,却作用不穷竭。
第三十六章
将欲翕之,必固张之①;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去之,必固与之②;将欲夺之,必固予之③。是谓微明④。
柔弱胜刚强⑤。
鱼不可脱于渊⑥,国利器不可以示人⑦。
【故海集注】
①将欲翕之,必固张之
翕:读xī,通行本作“歙”,与“翕”古字通,收敛,闭合之意;帛书甲本作“拾”,收敛之意;帛书乙本作“扌翕”,《韩非》喻老篇引作‘翕’,较常用,据此改作“翕”。
固:本义坚固,引申为原来,本来。
②将欲去之,必固与之
去:离去,离开;与:交往,交好,相与,一起。
通行本作“将欲废之,必固举之”,帛书甲、乙本均作“将欲去之,必固与之”,据此改正。
另劳健、高亨等注家认为“与”通“举”,意为兴举,古书常“废”“举”对言,可参考。
③将欲夺之,必固予之
通行本作“将欲取之,必固与之”,帛书甲、乙本均作“将欲夺之,必固予之”,据此改正。
《韩非》喻老篇引作“取”,范应元本及彭耜本亦作“取”,可参考。
张舜徽说:“此数句乃阐明促使事物转化之理。”
卢育三说:“这段话表明老子看到了歙张、弱强、废举、夺与之间的对立转化。但在对待转化的态度上却因人因事而异,对待自己,则防止事物发展到极端向对立方面转化,守虚、守柔、守辱、守雌等则是防止事物向对立方面转化的办法;对待敌人,则促使事物发展到极端向对立方面转化。这里讲的则是促使事物发展到极端向对立方面转化的事例。”——《老子释义》
④是谓微明
微:细微,隐微;明:预示,征兆,预先显明的征兆。
微明:微兆,即知微知彰的道理。《易·系辞下》:“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万夫之望。”老子洞悉到事物极其“隐微”的反转之势——“张必翕”、“强必弱”、“与必去”、“予必多”,这种阴阳消长,物极必反的“微明”实为道的力量,如第四十一章之“道隐”。
范应元说:“张之、强之、兴之、与之之时,已有翕之、弱之、废之、取之之幾,伏在其中矣。幾虽幽微,而事已显明也。故曰:‘是谓微明。’或者以此数句为权谋之术,非也。圣人见造化消息盈虚之运如此,乃知常胜之道,是柔弱也。盖物至于壮则老矣。”——《老子道德经古本集注》
高延第说:“首八句即福祸盛衰倚伏之幾,天地自然之运,似幽实明。‘微明’谓微而显也。”——《老子证义》
释德清说:“此言物势之自然,而人不能察,天下之物,势极则反。譬夫日之将昃,必盛赫;月之将缺,必极盈;灯之将灭,必灯明。斯皆物势之自然也。故固张者,翕之象也;固强者,弱之萌也;故兴者,废之机也;固与者,夺之兆也。天时人事,物理自然。第人所遇而不测识,故曰微明。”——《老子道德经解》
高亨说:“此诸句言天道也。或据此斥老子为阴谋家,非也。老子戒人勿以张为可久,勿以强为可恃,勿以举为可喜,勿以与为可贪耳。故下文曰:‘柔弱胜刚强’也。”
⑤柔弱胜刚强
刚强者,逞强也。应上句“微明”的道理——固强将欲弱;第三十章说“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而柔弱者,隐微之道也。第三十五章说“不可既也”。所以,刚强者不合于道,反而趋弱,早早衰亡;柔弱者反而持久不穷竭,故柔弱胜刚强。
⑥鱼不可脱于渊
鱼脱于渊:逞强也,妄动不合于道;鱼藏身于幽深之渊,即持守隐幽之道,恒久安然。
⑦国利器不可以示人
利器:狭义指国家治理强权,即强为;广义指一切国家治理手段,即有为。
国利器示人:逞强也,自我显明而高亢,亦不合于道;国家利器隐藏不现,即持守清隐之道,避免物极必反,其事好还。老子在告诫国家的治理者,不可逞强,不可耀武扬威,要持守隐幽、清静、自然、无为、柔弱之道,才能持久太平。
【故海疏义】
本章主要讲阴阳消长,物极必反,柔弱胜刚强。治理者不可逞强,要持守隐幽之道,自然无为才能持久。
事物在发展过程中总是隐藏着微小的征兆,即势强必弱,物极必反。因而刚强之势必弱,柔弱合于道而恒久,故柔弱胜刚强。
老子举例说:鱼不可以逞强而脱离“隐幽之道”的深渊,国之利器也不可以逞强而背离“柔弱之道”而高亢示人,否则必然早亡。
【故海试译】
将要闭合的,必然原本张开;将要衰弱的,必然原本强盛;将要离去的,必然原本交与;将要夺取的,必然原本给予。这就是微兆。
柔弱胜过刚强。
鱼不能脱离幽隐的深渊,国家的利器不能显耀于人前。
第三十七章
道恒无为也①。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将贞之以无名之朴②,夫亦将知足③。知足以静④,万物将自定⑤。
【故海集注】
①道恒无为也
无为:自然而然。王弼注:“顺自然也。”
通行本作“道常无为而无不为”,郭店竹简本作“道恒亡为也”,帛书甲、乙本均作“道恒无名”,据郭店竹简本改正为“道恒无为也”。
范应元说:“虚静恬淡,‘无为’也。天、地、人、物得以运行生育者,无不为也。”
冯友兰说:“老子认为,从道分出万物,并不是由于‘道’的有目的、有意识的作为;道是无目的、无意识的。他称这样的程序为‘无为’,他说:‘道常无为而无不为。’(《老子》三十七章)就其生万物说,‘道’是‘无不为’;就其无目的、无意识说,‘道’是‘无为’。”——《中国哲学史新编》
张岱年说:“道是自然的,故常无为。道生成一切,故又无不为。”——《中国哲学大纲》
胡适说:“‘道常无为而无不为’,这是自然主义宇宙观的中心观念。这个观念又是一种无为放任的政治哲学的基石。”——《中国哲学中的科学精神与方法》
②吾将贞之以无名之朴
贞:正,匡正,复正。
无名之朴:不加干涉的朴道,即放任自然。无名:是不可名说的道,《老子》第三十二章“有名”将“知止”,就是有了限度,“无名”则是没有限度,任自然。朴:是没有经过加工,纯自然。“无名”修饰“朴”,即是绝对的自然。
通行本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郭店竹简本作“将贞之以亡名之朴”,帛书甲、乙本均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贞”比“镇”语义更优,据郭店竹简本改为“将贞之以无名之朴”。
③夫亦将知足
通行本作“无名之朴,夫亦将不欲”,郭店竹简本作“夫亦将知足”,帛书甲、乙本均作“镇之以无名之朴,夫将不辱”。“知足”符合“无名之朴”的本义,就是不加干涉地任其自然而满足,然后知足,而不是“贞之”以后,从“欲作”不自然地变成了“不欲”、“不辱”。据此从郭店竹简本。
④知足以静
通行本作“不欲以静”,郭店竹简本作“知足以静”,帛书甲、乙本均作“不辱以静”,理由同上,全句皆要任自然,“欲作”则满足之,知足之,安静之。从郭店竹简本。
⑤万物将自定
通行本作“天下将自正”,郭店竹简本作“万物将自定”,帛书甲、乙本均作“天地将自正”,通行本和帛书本均有所创新。通行本改第二个“万物”为“天下”,帛书本改第二个“万物”为“天地”,两两相对,又避免“万物”重复用词,均可参考。这里保持原貌,从郭店竹简本。
【故海疏义】
本章主要讲无为,则万物自然化育,自然安定,也就是通行本的“无为而无不为”。
道从来都不是有意要做什么。侯王如果能持守自然无为,一切人事物都会自我发展。即便发展中生起欲望,也不加干涉,继续放任自然,让他们自然复正。当他们的欲望得到满足之后,也就会知足,从而趋于平静,这时他们就自然安定了。
【故海试译】
道永远自然而然。侯王如果能持守它,万物就会自行生长化育。
生长化育而欲望兴起,就用不加干涉的朴道来复正,它们也就知道满足,知道满足而趋于平静,然后万物就会自觉安定。
第三十八章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①;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②。
上德无为而无以为③。
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④。
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⑤。
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⑥。
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⑦。
是以大丈夫处其厚,而不居其薄⑧;处其实,而不居其华⑨。故去彼取此⑩。
【故海集注】
①上德不德,是以有德;
不德:没有德的概念而为德;即③无为而无以为。
②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
不失德:不能失德而去为德。
上德和下德的区别在于,一个自然而然,无拘无束地为德;一个按照德的标准,被动地、有条件、有目的、有限地为德。
③上德无为而无以为。
无为:自然而然。无以为:不是出于有意,无意而为;这里指不为了有德而为德。
林希逸注:“‘以’者,有心也。‘无以为’是无心而为之也。”
通行本在此句之下有“下德无为而有以为。”而帛书甲、乙本均无此句,据此删除。
高明说:“帛书甲、乙本无‘下德’一句,世传本皆有之。此是帛书与今本重要分歧之一。《老子》原本当如何?从经文分析,此章主要讲论老子以道观察德、仁、义、礼四者之不同层次,而以德为上,其次为仁,再次为义,最次为礼。德仁义礼不仅递相差次,每况愈下,而且相继而生。如下文云:‘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德仁义礼之间各自差距如何?老子用‘无为’作为衡量四者的标准,以‘无为而无以为’最上,‘为之而无以为’其次,‘为之而有以为’再次,‘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最次。据帛书甲、乙本分析,德仁义礼四者的差别非常整齐,逻辑意义也很清楚。今本衍‘下德’一句,不仅词义重叠,造成内容混乱,而且各本衍文不一,众议纷纭。如王弼诸本衍作‘下德为之而有以为’,则同‘上义为之而有以为’相重;傅奕诸本衍作‘下德为之而无以为’,则同‘上仁为之而无以为’相重。由此可见,‘下德’一句在此纯属多余,绝非《老子》原文所有,当为后人妄增。验之《韩非子》解老篇,亦只言‘上德’、‘上仁’、‘上义’、‘上礼’,而无‘下德’,与帛书甲、乙本相同,足证《老子》原本即应如此,今本多有衍误。”——《帛书老子校注》
④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
上:推崇,崇尚,主张。有以为:出于有意,有意而为。莫之应:没有人响应。攘臂:挥动手臂,引申为三令五申,如同《中庸》讲的“声色化民”;攘读rǎng。扔:读rèng,本义是牵引,拉拽;引申为强迫人。
⑤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
此句《韩非子》解老篇作“失道而后失德,失德而后失仁,失仁而后失义,失义而后失礼。”与上句之因果关系略显牵强,可参考。
⑥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
薄:浅薄,不足;乱之首:祸乱的开端,意指道德仁义礼法制度是舍本逐末。
帛书本作“忠信之薄也,而乱之首也。”通行本均精简删除“也”字。
⑦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
前识:道德仁义礼法的见解或主张。华:华丽外表;“道之华”是用来形容“道”在发挥作用时的表象。
帛书本作“道之华也,而愚之始也。”通行本均精简删除“也”字。
⑧是以大丈夫处其厚,而不居其薄;
厚:厚重的“道”;薄:浅薄的“德仁义礼”。
帛书本作“居其厚”、“居其薄”,通行本作“处其厚”、“居其薄”,通行本用词灵动而不重复。
⑨处其实,而不居其华。
实:内在的朴实,指本体;华:外表的华丽,指末用。
帛书本作“居其实”、“居其华”,通行本作“处其实”、“居其华”。通行本用词灵动而不重复。
⑩故去彼取此
去彼:舍弃浅薄华丽的道德仁义礼法;取此:择取厚重朴实的道。
【故海疏义】
本章主要讲无为有德,有为无德。要舍弃浅薄华丽的道德仁义礼法,而择取厚重朴实的“道”。
老子认为最高境界的德是自然而然,并不是有意为之。推崇道德仁义礼法都不符合道。根源还是在于丧失了道而失掉德,所以才去推崇道德;丧失了德而失掉仁,所以才去推崇仁;丧失了仁而失掉义,所以才去推崇义;丧失了义而失掉礼法,所以才去强推礼法。
出现礼法,说明忠信欠缺,是祸乱的开端。主张道德仁义礼法不过是着眼于“道”的华丽外表,是愚蠢的开始。
所以,大丈夫要厚“道”薄“表”,朴实无华。否则,为“德”而德,为“仁义礼法”而仁义礼法,本末倒置,表里不一,伪诈横行,人人自危,而朝夕坐卧不安,天下焉能咸宁?
【故海试译】
德高的人不知道什么是德,所以真正有德;德低的人不去违背德,实际上没有德。
德高的人自然而然且不是有意。
推崇仁的人有所作为却不是有意;推崇义的人有所作为且出于有意;推崇礼的人有所作为却得不到响应,就挥动手臂强迫人。
故而丧失了道然后产生了德,丧失了德然后产生了仁,丧失了仁然后产生了义,丧失了义然后产生了礼。
产生礼,说明忠信欠缺,乃是祸乱的开端。
道德仁义礼法的见解,不过是停留在道的华丽外表,乃是愚蠢的开始。
所以,大丈夫要立身于厚重的道,而不要立身于浅薄的道德仁义礼法;注重内在的朴实,而不是注重外表的华丽。所以要舍弃浅薄华丽的道德仁义礼法而择取厚重朴实的道。
第三十九章
昔之得一者①: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侯王得一以正②。
其致之也③,谓: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废;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侯王无以正④,将恐蹶。
故必贵以贱为本,必高以下为基⑤。是以侯王自谓孤、寡、不穀⑥。此其贱之本与,非也⑦?
故至誉无誉⑧。是故不欲琭琭若玉,硌硌若石⑨。
【故海集注】
①昔之得一者
昔:长久以来,引申为从来。得一:归一,道必复归于一;意思是道既对立又统一,相对立又相一致,在稳定中产生变动,在变动中趋向稳定;一即道的相对稳定态。
②侯王得一以正
通行本、帛书乙本作“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帛书甲本作“侯……而以为正”,此句前面“天”对“清”、“地”对“宁”、“神”对“灵”、“谷”对“盈”,故而“侯王”当对“正”,而非“天下正”,据帛书甲本改作“侯王得一以正”。
本句之前,通行本有“万物得一以生”,而帛书甲、乙本均无。高明以为“万物得一以生”与下段“侯王无以正”之前的“万物无以生将恐灭”对文,是在河上公注释之后增入的。
③其致之也
致之:推而言之。高亨说:“‘致’犹推也,推而言之如下文也。”——《老子正诂》
④侯王无以正
帛书乙本作“侯王毋已贵以高将恐蹶”,王弼本作“贵高”,范应元及赵至坚本作“贞”。易顺鼎说:“当作‘侯王无以贞,将恐蹶。’‘贞’误为‘贵’。后人见下文‘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二句,以为承上文而言,妄为‘贵’下又加‘高’字,遂致踵讹袭谬,而义不可通矣。”——《读老子札记》
严灵峰说:“易说是也。程大昌本作‘侯王无以为天下贞将恐蹶’,范应元本作‘为贞’,赵至坚本正作‘贞’。作‘贞’是矣,正应上文‘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因据赵至坚本改正。”
按:“贞”与“正”古字通用,为求文例一致,参考帛书本,本章均作“正”。
本句之前,通行本有“万物无以生,将恐灭;”而帛书甲、乙本均无,据此删除。参考②高明说。
⑤故必贵以贱为本,必高以下为基。
通行本作“故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帛书甲本作“故必贵而以贱为本,必高矣而以下为基。”帛书乙本作“故必贵以贱为本,必高矣而以下为基。”“必”字强调“对立统一”的必然性,不可或缺。据此改作“故必贵以贱为本,必高以下为基。”
⑥是以侯王自谓孤、寡、不穀。
孤:孤德,无德。寡:寡德,少德。不穀:不善;穀读gǔ。“孤、寡、不穀”均为谦辞。
通行本作“自称”,帛书甲、乙本均作“自谓”,据此改正。
⑦此其贱之本与,非也?
本:根本,万事万物的本来面目,意思是知道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不管如何往对立面发展,最终都复归于本来面目,也就平静了。
通行本作“此非以贱为本邪?非乎?”帛书甲、乙本均作“此其贱之本与,非也?”据此改正。
⑧故至誉无誉。
通行本作“故至誉无誉。”帛书甲本作“故致数與无與。”帛书乙本作“故至数舆无舆”,疑抄写时由“譽”讹为“與”,由“與”讹为“舆”。据此从通行本。
《庄子》至乐篇:“故曰:‘至誉无誉。’”“故曰”乃引《老子》的话,“至誉无誉”或是《老子》原文。
高延第说:“‘至誉无誉’,河上公本作‘致数车无车’,王弼本、《淮南子》道应篇作‘致数舆无舆’,各位曲说,与本文谊不相符。陆氏释文出‘譽’字,注‘毁誉’也,是原本作‘譽’。由‘譽’讹为‘舆’,由‘舆’讹为‘車’,后人反谓释文为误,非也。《庄子》至乐篇:‘至誉无誉’;下又云:‘天无为以之清,地无为以之宁’云云,正引此章语,尤可证。”——《老子证义》
⑨是故不欲琭琭若玉,硌硌若石。
琭琭:形容玉的华贵,华丽。硌硌:形容石头的坚硬;硌,读luò。玉之“琭琭”与石之“硌硌”皆譬喻相对于“内里”而显现的“外表”。外表是表象,不是玉石的本来面目,是人所赋予它们的“誉”,而最高的赞誉是无须赞誉,无须赞誉的才是它的本来面目,不因人是人非而生灭,恒常得一。
通行本作“是故不欲琭琭如玉,珞珞若石。”帛书乙本作“是故不欲禄禄若玉,硌硌若石。”从构字和语义两方面综合起来看:形容玉,“琭琭”比“禄禄”更恰当;形容石,“硌硌”比“珞珞”更恰当。据此改作“是故不欲琭琭若玉,硌硌若石。”
【故海疏义】
本章主要讲一即道。天、地、神、谷、侯王得一,而得道。
一是统一,是有序,是相对的静态;二是对立,是无序,是相对的动态。万事万物都是从统一走向对立,又从对立返回统一;从有序到无序,又从无序到有序;从静态趋向动态,动态又复归静态。
只有对立而没有统一,则天无以清,地无以宁,神无以灵,谷无以盈,侯王无以正。
所以,对立的“贵贱”、“高下”要统一起来看。“贵”是从“贱”发展起来的,“高”是从“下”累积起来的。守“贱”就是守“一”,自然而“贵”;固“下”就是固“一”,自然而“高”。
所以,最高的赞誉无须赞誉,本来即是誉。越追求赞誉的人越没有誉,越不追求赞誉的人越有誉。所以,不要去追求做华丽的玉和坚硬的石头,而要做回自己的本来面目。本来是块玉,那就是玉;本来是块石头,那就是石头。
一切都是统一的,一切又都要从对立中去实现统一。贵从贱中来,高从下方起;琭琭不琭,硌硌不硌。
【故海试译】
从来大道归一:天归一才能清明,地归一才能宁静,神归一才能灵验,谷归一才能盈丰,侯王归一才能贞正。
推而言之,就是说:天不能清明,恐怕要崩裂;地不能宁静,恐怕要荒废;神不能灵验,恐怕要消失;谷不能盈丰,恐怕要枯竭;侯王不能贞正,恐怕要失败。
故而(一切都是对立统一的)高贵以低贱为根本,居高以处下为基础。所以侯王称自己是孤德的人,寡德的人,不善的人。这就是把低贱当作根本呀,难道不是吗?
所以,最高的赞誉是无须赞誉。所以,不要追求玉一般的华贵,石头一般的坚固。
第四十章
返者道之动①,弱者道之用②。
天下万物生于有,生于无③。
【故海集注】
①返者道之动
返:循环往复。动:运动,态势。
通行本作“反者道之动”,郭店竹简本作“返也者,道动也。”帛书本作“反也者,道之动也。”据此从郭店竹简本,并删去助词“也”,改作“返者道之动”。
通行本“反者道之动”的“反”则有两重含义:一是相反对立;二是循环往复。两者均为《老子》一书对道体的核心提炼。
②弱者道之用
弱:微弱,静柔。用:作用,表现。
郭店竹简本和帛书本均作“弱也者,道之用也。”通行本删去助词“也”,亦可,从通行本。
③天下万物生于有,生于无。
此处的“有”、“无”是指形而上的“道体”运化的“有”和“无”。
通行本作“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郭店竹简本作“天下之物生于有,生于亡。”帛书本作“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显然,老子原本没有定义“有”生于“无”,只是说万物生于“有”,又生于“无”,而帛书本则明确了“有”生于“无”,即进一步定义了“有”、“无”的运化过程,可参考。此处仍保留《老子》古本原貌,从郭店竹简本。
冯友兰说:“一物生,是一有;万物生,是万有。万有生,涵蕴着首先首先是‘有’。‘首先’二字在这里不是指时间上的‘先’,而是指逻辑上的‘先’。万物的存在涵蕴‘有’的存在。在老子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第四十章),就是这个意思。老子这句话,不是说,曾经有个时候只有‘无’,后来有个时候‘有’生于‘无’。它只是说,我们若分析物的存在,就会看出,在能够是任何物之前,必须先是‘有’。‘道’是‘无名’,是‘无’,是万物之所从生者。所以在是‘有’之前必须是‘无’,由‘无’生‘有’。这里所说的属于本体论,不属于宇宙发生论。”——《中国哲学简史》
丁原植说:“若是以‘德’为本质的‘有’,以‘道’为始源的‘无’,万物就应当说是‘生于有,生于无’。所谓的‘无’就不在‘有’之先,而是与‘有’共同作为万物存在的始源。”——《郭店竹简老子释析与研究》第二一六页
赵建伟说:“简本‘天下之物生于有,生于无’:帛本、今本均作‘天下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较简本多一‘有’字。表明上看,或者是帛本、今本抄衍了一个‘有’字,或者是简本于‘有’字下抄夺了一个重文号。但仔细考察会发现帛本、今本重出的‘有’字可能是有意识增出的,原本‘有’字不重。理由如下:首先,‘天下之物’是两个‘生’字句的形式主语(即‘受事主语句’,也叫被动句,即天下之物既被有生、又被物生),多一‘有’字,则两个‘生’字句已被割裂。其次,如果是‘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便是有意将‘有’降格,被‘无’所领属;而实际上老子明言‘有无相生’(二章),二者是并列的。第三,老子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一章),又说‘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可知‘始’与‘母’是并列的,因此‘无’与‘有’也是并列的关系。另外,陈鼓应先生也撰文说简本与帛本、今本‘虽一字之差,但在哲学解释上具有重大的差别意义。因为前者是属于万物生成论问题,而后者是属于本体论范畴。从《老子》整体思想来看,当以简本为是’。”——《郭店竹简老子校释》,刊在《道家文化研究》第十七辑
【故海疏义】
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意义何在?
老子通过观察自然的生死兴替,得出一个重要的结论——宇宙是循环往复的,并存在一种假设叫作“道”的力量推动着宇宙的一切循环而来,又循环而去,盛衰兴亡,周而复始。不管我们多么伟大或平凡,多么高贵或低贱,其实毫无意义!那都是道的作用和表现而已!道的作用和表现是那么地微弱,以至于难以被人察觉。
天底下的万物来源于实有,我们看得见摸得着,如同婴儿始于胚胎,植物始于种子,总会表现为一个有形的东西。但这种“有”的产生却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是“无中生有”,这种从“无”到“有”的演化,就是道生万物的过程。
本章是对道的总结,亦是对宇宙起源和万物意义的哲学思考。
天地无情,道无情,作为同道中的人,应该要有大悲悯!
人有悲悯,万物亦悲悯,天地亦悲悯,道亦悲悯!
所以伟大的孔子说:“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尽管他们各自对“道”的定义不尽相同。
【故海试译】
循环往复是道的运动和态势,微弱静柔是道的作用和表现。
天下万物产生于“实有”,产生于“虚无”。
第四十一章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是以建言有之曰①:
明道若昧,夷道若类,进道若退②;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③;大方无隅,大器曼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④。
道褒无名⑤。夫唯道,善始且善成⑥。
【故海集注】
①是以建言有之曰
建言:直意为立言,指古语或古谚。
林希逸说:“建言者,立言也,言自古立言之士有此数语。”
通行本作“故建言有之”,郭店竹简本作“是以建言有之”,帛书甲、乙本均作“是以建言有之曰”,从句读习惯上,郭店竹简本和帛书本更优,从帛书本。
②明道若昧,夷道若类,进道若退
夷:平坦;类:不平;通行本作“纇”,帛书甲、乙本均作“类”,均有“不平”之意。
张舜徽说:“《说文》:‘纇,丝节也。’丝有节则不平,因引申为不平之名。”
通行本作“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类”,郭店竹简本作“明道如昧,夷道……道若退”,帛书甲、乙本均作“明道如昧,进道如退,夷道如类”。《易经》有“明夷”卦,郭店竹简本正合此律,而“若”和“如”的意思相近,据此改为“明道若昧,夷道若类,进道若退”。
③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
辱:有黑义,辱即后起字。范应元说:“
,黑垢也。古本如此。”傅奕本及范应元本作“
”。
建:通“健”,刚健;偷:马虎,松懈。
质:本质;真:纯真;质真:亦注解为“质德”,疑“德”的异体字“惪”讹为“真”,可参考。渝:变。
刘师培说:“上文言‘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此与并文,疑‘真’亦当作‘德’,盖‘德’字正文作‘惪’,与‘真’相似也,质德与广德、建德一律。”
④大方无隅,大器曼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方:空间;隅:边沿;郭店竹简本及帛书乙本均作“禺”,意思是区域,和“隅”相近。
曼:本义是长,引申为漫长,极其缓慢,表示经历漫长的岁月;郭店竹简本作“曼”,帛书甲本及通行本作“晚”,帛书乙本作“免”,结合“道”作用之微弱,以及绵绵若存的特点,“曼”更符合老子的本意,据此从郭店竹简本。
⑤道褒无名
褒:本义是衣襟宽大,引申为大,伟大。
通行本作“隐”,帛书甲、乙本均作“褒”。本句主要是总结前面的排比句,而前句以三个排比句式分别言“道”、“德”和“大”,故“褒”比“隐”更优,据此改作“道褒无名”。
道褒无名:结合前句,本句即是总结:“道”之褒无名——明道若昧,夷道若类,进道若退;“德”之褒无名——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大”之褒无名——大方无隅,大器曼成,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⑥善始且善成
始:滋生。
通行本作“善贷且成”,帛书乙本作“善始且善成”。“成”表示“终”,“始”与“成”相配,且“成”包含有“贷”的辅助之意,据此从帛书本。
【故海疏义】
本章紧接上章继续讲“道”,从“道”、“德”、“用”三个层面归纳出“道褒无名”的特点。
对于一般人来说,完全停留在光尘中,已经彻底不能理解“道”。所以老子在这里只提到士对“道”的态度。
士是有一定见识的人,有一定悟性的人,他们是可能参悟“道”的奥妙的。上士闻道而行,中士半信半疑,下士自以为聪明,不相信大道简朴,不相信大道就在眼前,相信一定有一个惊世大道,而对真正的“道”哈哈大笑。
为什么只有上士能参悟“道”呢?老子用古话归结为三个方面:
一、形而上的道是“二而一”、相反相成的,即上章讲的“返者道动,弱者道用”——明道若昧,夷道若类,进道若退。
二、形而下的德亦如是——上德若谷,大白之德若黑,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之德若渝。
三、具体应用亦如是——大方无隅,大器曼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最后老子总结说:道太伟大了,无所不包,无以名状,滋生并成就万物。于人来说,不要自以为是了,一切的一切不过是道之使然。
【故海试译】
上等见识的人听见道,努力笃行;中等见识的人听见道,半信半疑;下等见识的人听见道,哈哈大笑,不被这种人嘲笑就不足以成为道了。
所以古语里有说:
光明的道却好像有些暗昧,平坦的道却好像有些不平,前进的道却好像在后退,崇高的道德却好像低下的川谷,纯白却好像有些黝黑,广泛有德却好像有些不足,刚健修德却好像有些松懈,本质纯真却好像在变,最大的空间没有边沿,最大的器物几乎没有完成时,最大的声音几乎听不到声音,最大的象状没有形状。
道的伟大不可名状。只有道,善于滋生万物并且善于成就万物。
第四十二章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①。万物负阴而抱阳②,中气以为和③。
人之所恶,唯孤、寡、不穀,而王公以自称也④;物或损之而益,益之而损⑤。故人之所教,亦议而教人⑥。
故强良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学父⑦。
【故海集注】
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一二三:这里的一、二、三既是形而上的,又是形而下的;既抽象,亦可具象表达。道从“无”到“有”,或者说“无有”之混沌而为“有”,即是道生一,一就是“有”。一生二,二生三,三生四,以至万物,则是道生万物,即是“有”越繁越多。
道生一:是指道从无形质落实到有形质的演化过程。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是指有形质的万物之繁衍生息过程,如:一个芽孢,两片叶子,三片叶子;一个孩子,两个孩子,三个孩子。
陈鼓应说:“‘道生一……三生万物’是老子著名的万物生成论的提法,描述道生成万物的过程。这一过程是由简至繁,因此他用一、二、三的数字来代指。老子使用一二三的原义并不必然有特殊的指称。正如蒋锡昌所说的:‘老子一二三,只是以三数字表示道生万物,愈生愈多之义。’——《老子校诂》”——《老子注译及评介》
对一二三的主流注解历来有三派观点:第一种,二为“无”和“有”;第二种,二为“天”和“地”;第三种,二为“阴”和“阳”。以下摘引部分材料以供参考。
陈鼓应根据《老子》原文、司马光《道德真经论》和《庄子·齐物论》归纳出“有无派”的解释:“道是独立无偶的(‘道生一’),浑沌未分的统一体蕴涵着‘无’和‘有’的两面(‘一生二’),(道)由无形质落向有形质则有无相生二形成新体(‘二生三’),万物都是在这种有无相生的状况中产生的(‘三生万物’)。”其“有无”之原文包括第一章和第四十章之“有无”,以及第二章之“有无相生”。司马光《道德真经论》说:“道生一,自无入有。”《庄子·齐物论》说:“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
“天地派”认为道从混沌之“一”产生天地之“二”。“天地”之词屡见于《老子》原文,且常现“天地”与“道”并举,如第六章“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第二十五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
“阴阳派”以“元气”解释“一”,以“天地”或“阴阳”解释“二”,以“和气”解释“三”。“元气”、“和气”为汉代用词,“阴阳”则早见于《庄子》。汉代《淮南子》天文篇说:“道始于一,一而不生,故分而为阴阳,阴阳合和而万物生,故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另外先秦道家各派也对万物生成论有所表述,包括:一,《庄子》天地篇的“有无”。二,《庄子》田子方篇的“阴阳”——“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三,帛书《黄帝四经》的“分为阴阳,离为四时”。四,《吕氏春秋》大乐篇的“太一(即道)出两仪(高诱注:‘两仪’为天地),两仪出阴阳,阴阳变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高诱注:‘章’犹形也)。”
②万物负阴而抱阳
阴阳:这里的阴阳既是形而上的,又是形而下的。老子从自然感知到天地间总是存在阴暗和阳光这两个既对立又相互转化的矛盾统一体。一二三和阴阳共同构成了“道”的质性。一二三是“道”的本质,这个本质是生而动;阴阳是“道”的本性,这个本性是变而动;一二三是生生不息,阴阳是循环反复;一二三成就儒家的修齐治平,阴阳成就佛家的色空见性。
吕吉甫说:“凡幽而不测者,阴也;明而可见者,阳也。有生者,莫不背于幽而不测之阴,向于明而可见之阳,故曰:万物负阴而抱阳。负则背之,抱则向之也。”
③中气以为和
通行本作“沖气以为和”,帛书本作“中气以为和”。沖者,涌摇;中者,中和。沖气和中气都表示阴阳两气相交,但是“沖”更侧重于阴阳两气的激荡动作,“中”则更侧重于阴阳两气相交得恰到好处。沖气不一定和,中气则一定和。据此从帛书本。
和:是一种状态,阴阳两气恰到好处地交合而和平共存,由动到静,万物得以生。
④而王公以自称也
通行本作“而王公以为称”,帛书甲本作“而王公以自名也”,帛书乙本作“而王公以自……”,帛书本有“自”字语义更胜,而通行本则“称”字语义更胜,据此改为“而王公以自称也”。
⑤物或损之而益,益之而损
通行本作“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帛书甲本作“物或损之而益,益之而损”。帛书乙本作“物或益之而损,损之而益”。帛书甲乙本顺序颠倒,但意思相同。通行本有“故”字,表示“人之所恶”句与本句是因果关系。而帛书甲乙本均无“故”字,显然前后两句是并列关系,即前句讲“人”,后句讲“物”。而“或”字是时常,通常的意思,而不是或许,有时的意思。前句王公与“孤、寡、不穀”对偶后句的“损之而益,益之而损”,均在论述阴阳消长,即变化的重要性,是下一句的因。据此从帛书甲本。
⑥故人之所教,亦议而教人
通行本作“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帛书甲本作“故人……,亦议而教人”。据上句分析,本句为果,当从帛书甲本,并依通行本补上缺失部分,遂成“故人之所教,亦议而教人”。
议:表示对应阴阳,表示变化,损益。
⑦吾将以为学父
通行本作“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帛书甲本作“故强良者不得死,吾……以为学父”。从全书体例到本章语义综合考量,“故”字不可少。据此从帛书甲本,并依通行本改正为“故强良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学父”。
【故海疏义】
本章接着前两章,继续讲“道”。老子提出道生万物是“一二三”地由简至繁,而万物是通过阴阳互动走向中和。通俗地说,就是事物在变化中发展,在发展中变化。
人之恶而王公自称,物之损益,都是阴阳变化而走向中和的例证。所以,老子认为传承古圣先贤的智慧也要与时俱进,“议而教人”,在变化中发展。
最后,老子提醒道:“强良者不得其死!”也就是说,虽然所追求的很美好,很良善,但不符合“道”的规律,生搬硬套地“强为”,不会有好结果。老子提倡一切学习的前提是要合乎自然的生变之道——“一二三生”与“阴阳中和”。
【故海试译】
道产生一,一产生二,二产生三,三产生万物。万物背阴又向阳,阴阳两气相交而调和。
人所厌恶的就是孤、寡和不善,而王公却用来自我称呼。万物通常减损必然有所增益,增益必然有所减损。故而先人所教导的,也要计议损益之后再教导人。
故而,(生搬硬套没有变化地)强为的美好不会有好结果,我把这作为学习先贤的前提。
第四十三章
天下之至柔,驰骋于天下之至坚①;无有入于无间②。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也③。
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能及之矣④。
【故海集注】
①驰骋于天下之至坚
通行本作“驰骋天下之至坚”,帛书甲本作“驰骋于天下之致坚”,帛书乙本作“驰骋乎天下……”。帛书甲乙本在下一句均有“于”,以成对。据此改作“驰骋于天下之至坚”。
驰骋:本义是骑马奔跑,这里引申为“驾御”。
②无有入于无间
通行本作“无有入无间”,帛书甲本作“无有入于无间”,淮南子作“出于无有,入于无间”。帛书乙本残缺,后补为“出于无有,入于无间”。据此从甲本。
间:读jiàn,空隙,间隙。无间:没有间隙;“入于无间”指无所不入,没有间隙也能进入。
③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也
通行本作“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句末省去“也”字,而帛书甲乙本均有“也”字。从句读上,保留“也”字更胜,据此从帛书本保留“也”字。
④天下希能及之矣
通行本作“天下希及之”,句中省去了“能”,句末省去了“矣”。帛书甲本句中有“能”字,帛书甲乙本句末均有“矣”。从语义上,句中保留“能”字更胜;从句读上,句末保留“矣”字更胜。据此从帛书本作“天下希能及之矣”。
【故海疏义】
本章主要讲“无为”。
老子说:最柔弱的东西能够驾御最坚强的东西,无形的力量无所不入。何故?坚强者,无间者,皆谓“我自然”也!
所以,不言而教化,无为而有益。何故?治理者不用发号施令,百姓会自我教化;治理者纯任自然,百姓会自我作为。
无为就是尊重人的自主性,能动性,最大程度地激发人的自发潜力。
至柔御至坚,无有入无间。不是至柔和无有多么地厉害,而是至坚和无间的本自具足。百姓之教化,百姓之有益,不是治理者的不言、无为多么地厉害,亦是百姓的本自具足。
【故海试译】
天下最柔弱的东西,能够驾御天下最坚强的东西;无形的力量无所不入。我因此而知道无为的益处。
不言的教导,无为的益处,天下很少有人能够做到啊!
第四十四章
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①?得与亡孰病②?
甚爱必大费③,厚藏必多亡④。
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故海集注】
①身与货孰多
多:轻重之后重;《说文》:“多,重也。”颜师古注:“多,犹重也。”
②得与亡孰病
得:指得到名声与货利;亡:指失去生命。病:本义是重病导致肉体和精神上的困苦,此处引申为精神上的忧虑。
③甚爱必大费
甚爱:过分地爱求(名声),对应后面的“厚藏”;费:耗费,付出。
④厚藏必多亡
厚藏:过分地积藏(货利),对应前面的“甚爱”;亡:失去。
通行本作“多藏必厚亡”,帛书甲乙本均缺失,郭店竹简本作“厚藏必多亡”。古文中积累财富多以“厚”形容,据此从郭店竹简本。
【故海疏义】
本章主要讲长生之道。知足,知止,生命可以长久,事业可以长盛;反之则早亡。
老子首先问世人:得到名声、货利,与失去生命,哪个更值得忧虑?我想大部分人都知道生命更重要,名利排第二。可是,许多人在名利的诱惑下,却失去了理智,迷失了自我,放弃了自主,轻贱了生命。《大学》开篇讲“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亦是同样的道理。生命是根本,名利是枝末。就像植物没有强壮的根系,哪来的枝繁叶茂?面对身外名利,老子强调要固生命这个本。
接着又讲“出入得失”的辩证关系,我们的收入和得到都是用生命的能量在交换。生命与名利是此消彼长的关系,过分地爱求名声必然耗费巨大,丰厚地积藏货利必然失去更多。
基于生命如此重要,又与身外之物此消彼长,所以,老子提醒我们,追求身外之物,一定要把握一个度,才能相对长久。差不多了就要知道满足,差不多了就要知道停下来。
【故海试译】
名声与生命哪个更亲近?生命与货利哪个更贵重?得到(名声、货利)与失去(生命)哪个更忧虑?
过分地爱求(名声)必然耗费巨大,丰厚地积藏(货利)必然失去更多。
所以,知道满足就没有困辱,知道适可而止就没有危险;这样才可以长久。
第四十五章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①;大盈若沖,其用不穷②;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③。
躁胜寒,静胜热④,清静为天下定⑤。
【故海集注】
①大成若缺,其用不弊;
大成:指最完美、最完善的事物;弊:凋敝,衰竭。
②大盈若沖,其用不穷;
沖:虚空,通古字“盅”;《说文解字》云:器虚也;
③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
帛书甲本作“大直如屈,大巧如拙,大赢如炳。”帛书乙本缺失,郭店竹简本作“大巧若拙,大成若诎,大直若屈。”通行本作“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综合对比,各版本语义相通,差异仅在通行本的“大辩若讷”,帛书本的“大赢如炳”和郭店竹简本的“大成若诎”晦涩难解,据此从通行本。
④躁胜寒,静胜热
躁:急动,与“静”对应。躁动则热胜寒,安静则冷胜热,皆相反相对,此长彼消,互相制衡。
⑤清静为天下定
清静则无为,有为则天下乱。呼应前句,故清静(胜有为)止天下乱而天下安定。清静(胜有为)为天下定,即清静为天下定。
通行本作“清静为天下正。”帛书甲本作“清静可以为天下正。”帛书乙本缺失。郭店竹简本作“清静为天下定。”“定”字语义更胜,且为最古本,据此从郭店竹简本。
【故海疏义】
本章主要讲清静无为才是天下安定之道。
事物是相对而生,相反相成的。所以,大成若缺,大盈若沖,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
这种相对相反的矛盾两面体又是相互制衡而趋于恒定的。所以,躁胜寒,静胜热,清静无为胜乱动有为。
【故海试译】
最完善的东西却好像是欠缺的,但它的作用不会衰竭;最充盈的东西却好像是虚空的,但它的作用不会穷尽;最正直的却好像是曲弯的,最灵巧的却好像是笨拙的,最善辩的却好像是口讷的。
急动起来可以御寒,安静下来可以耐热,清静(无为)可以使天下安定(止乱)。
第四十六章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①;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②。
罪莫厚乎甚欲,咎莫佥乎欲得,祸莫大乎不知足③。
知足之为足,此恒足矣④。
【故海集注】
①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
吴澄说:“却,退也。”
高亨说:“此言天下有道,干戈不兴,走马不用于军而用于田也。……《孟子》滕文公篇:‘凶年粪其田而不足’,赵注:‘粪治其田。’《礼记》月令:‘可以粪其田畴。’粪亦治田之义。”
②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
戎马:战马,这里指怀孕的母马。
③罪莫厚乎甚欲,咎莫佥乎欲得,祸莫大乎不知足。
通行本作“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帛书甲本作“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憯于欲得”。郭店竹简本作“罪莫厚乎甚欲,咎莫佥乎欲得,祸莫大乎不知足”。郭店竹简本语义更完整和清晰,“甚欲”、“欲得”、“不知足”,层层递进,且“不知足”与下句“知足之为足”正好衔接,据此从郭店竹简本。
甚欲则罪厚,欲得则咎佥,不知足则祸大。句读优美,文义对应。佥:读qiān,本义指众,皆,都,引申为众多,与“厚”、“大”对应。帛书甲本作“憯”,亦有在郭店竹简本中释“佥”为“险”,义可通,却离“厚”、“大”文义甚远。
④知足之为足,此恒足矣。
通行本作“故知足之足,常足矣”,帛书本残缺作“……,恒足矣”,郭店竹简本作“知足之为足,此恒足矣”。“知足之足”的意思是知道满足的满足,强调状态的满足;“知足之为足”的意思是把知道满足作为满足,强调过程的知道满足。“知足”重于“足”,“恒足”强调动态调整地满足,“常足”强调状态不变的满足,“恒足”胜于“常足”。据此从郭店竹简本。
【故海疏义】
本章讲知道满足才能满足,才能恒久满足;不知道满足就得不到满足,永远也不可能满足。
这就是欲壑难填!只有减少欲望,才能满足欲望;只有欲望越少,才越能填满欲壑。
天下无道,马都难逃厄运,而况乎人乎?而这一切荼毒生灵之“罪、咎、祸”皆源于“甚欲”,“欲得”,“不知足”。
所以,老子呼吁统治者“少欲”,“少得”,“少不知足”。没有比“甚欲”更厚的罪,没有比“欲得”更多的咎,没有比“不知足”更大的祸。
所以,老子呼吁统治者:满足就是知道满足,知道满足才是恒久的满足。
【故海试译】
天下有序,奔驰的军马退下来用作耕种;天下无序,怀孕的母马被迫生在了战场。
没有比过多的欲望更重的罪恶,没有比想要得到更多的过失,没有比不知道满足更大的祸害。
把知道满足作为满足,这才是恒久的满足啊!
第四十七章
不出于户,以知天下;不窥于牖,以见天道①。其出弥远,其知弥少②。
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为而成③。
【故海集注】
①不出于户,以知天下;不窥于牖,以见天道。
通行本作“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帛书本作“不出于户,以知天下;不窥于牖,以知天道”。与后句“其出弥远,其知弥少。”对仗更工整,皆为四字。而通行本改帛书本“知天道”为“见天道”,避免与“知天下”重复用“知”字,读起来更优,据此改为“不出于户,以知天下;不窥于牖,以见天道。”
户和牖皆为譬喻,指外境——身外周流,对应内境——身内周流;大道不二,内外同一。天下与天道在身外,亦在身内;亦如“心即理”,“吾心即宇宙”,万物皆大道。
②其出弥远,其知弥少。
其出:指行知出于户,窥见出于牖;泛指向外求。
其知:指知天下——知晓天下事理,即人道;见天道——明见自然规律。
③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为而成。
帛书本作“弗为而成”,通行本作“不为而成”,“不行”,“不见”,“不为”三句统一为“不”,读起来更优美,据此从通行本。
不为:不须有为,不妄为;即无为,自然而为,并不是什么都不作为。
不行,不见,不为:指圣人内自然而道自行,内自然而道自见,内自然而道自为。
【故海疏义】
本章主要讲大道不二,外内如一,大小如一,物我如一;天下与天道亦在身边,亦在眼前,在自身,在自心;与其舍近求远,不如内修自身,内观自心。
不出户牖,而知天下,见天道,是因为天下与天道无处不在,善道者,哪里都能知天下,见天道。
所以,圣人不外行,而内自行,故知天下;不外见而内自见,故明天道;不外为而内自为,故成大业。
【故海试译】
不出家门,而能推知天下事理;不望窗外,而能了解自然规律。越向外求,知晓的天下事理和自然规律就越少。
所以,圣人不须经历就能知晓天下事理,不须观察就能明了自然规律,不须有为就能成就功业。
第四十八章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①。损之又损,以至无为也②。
无为而无不为③。
将欲取天下也,恒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矣④。
【故海集注】
①为学日益,为道日损。
为学:指求学——道之动也;为道:指修道——道之用也。万物人人皆道体,都要通过学习去增益道体的动能;而万物人人亦道用,都要通过修道来减损道体的妄用。道体是本性,道用是使命。为学而益,日益必损,日损复益,此损益之道矣。学习使人增益,但并不是所有的增益都是用来完成使命的,这就需要减损,从而使人回复到自己的使命上来。
以下列举历代部分注解,可参考。
河上公注:“‘学’谓政教、礼乐之学也;‘日益’者,情欲文饰,日以益多。”
蒋锡昌说:“‘为学者日益’,言俗主为有为之学者,以情欲日益为目的;情欲日益,天下所以生事多扰也。”
冯友兰说:“‘为学’就是求对于外物的知识。知识要积累,越多越好,所以要‘日益’。‘为道’是求对于道的体会。道是不可说,不可名的,所以对于道的体会是要减少知识,‘见素抱朴,少私寡欲。’……日损,指的是欲望、感情之类;日益,指的是积累知识的问题。这两者并不矛盾,用我的话说,为道所得的是一种精神境界,为学所得的是知识的积累,这是两回事。一个很有学问的人,他的精神境界可能还是像小孩子一样天真烂漫,用老子表达的方式,一个人也应该知其益,守其损。”——《中国哲学史新编》
高明说:“‘为学’指钻研学问,因日积月累,知识日益渊博。‘闻道’(帛书乙本作‘闻道者日损’)靠自我修养,要求静观玄鉴,……复返纯朴。”
②损之又损,以至无为也。
通行本与帛书本均作“以至于无为”,而郭店竹简本作“以至无为也”,句读更胜,且最古,据此从郭店竹简本。
无为:指纯任自然地为,无意而为。
③无为而无不为
无不为:指有所作为;即非有意的,非人为的,而是纯任自然地各自作为。
蒋锡昌说:“上行无为,则民亦自正,而各安其业,故无不为也。‘无为’者,言其因,‘无不为’者,言其果。”
④将欲取天下也,恒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矣。
通行本作“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帛书甲本据各本补作“将欲取天下也,恒无事。及其有事也,又不足以取天下矣。”帛书乙本据各本补作“将欲取天下,恒无事。及其有事也,又不足以取天下矣。”通行本改得过于简洁,语义不够完整,且“常”字不如帛书本的“恒”字更能体现反复之道动。“常”偏静态,“恒”乃动态之静,静态有动,表明万物人人需要恒久修道去保持这种清静无为,而不是一劳永逸。另考虑句读优美,保留一“也”一“矣”字,删去“又”字,据此在帛书本的基础上改作“将欲取天下也,恒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矣。”
河上公注:“取,治也。”《广雅》释诂:“取”与“为”通,《国语》二十四:“为”与“治”通。
无事:即无意之果;无意而无为,无为而无事。有事:即有意之果;有意而有为,有为而有事。
【故海疏义】
本章主要讲损益之道,损至无为,及无事,而无不为以取天下。
对于统治者,自己的事,不应该是天下的事;天下的事,才是自己的事。所以无事就是无我,无住,无执;有事就是有我,住我,执我。
关于“损”、“益”可进一步研读《易经》的损卦和益卦。
【故海试译】
求学是日以继日地增益,修道是日以继日地减损。减损再减损,直到无意而为。
无意而为却有所作为。
想要治理天下国家,就要恒久保持没有有意而为的事。若有有意而为的事,则不胜任治理天下国家。
第四十九章
圣人恒无心,以百姓心为心①。
善者善之,不善者亦善之,得善也;信者信之,不信者亦信之,得信也②。
圣人在天下,歙歙焉③,为天下浑其心④,百姓皆注其耳目⑤,圣人皆孩之⑥。
【故海集注】
①圣人恒无心,以百姓心为心。
通行本作“常无心”或“无常心”,帛书乙本作“恒无心”,“恒”动胜“常”静,从帛书乙本。
恒无心:圣人恒一,所以无二心,圣人心即百姓心,如儒家的“天人合一”,佛家的“无分别心”。
②善者善之,不善者亦善之,得善也;信者信之,不信者亦信之,得信也。
通行本在“者”后均多一个“吾”字,与本章体例不符,首段末段的主语都是圣人,显然,本段的主语也是圣人。帛书本均没有“吾”字,且结尾带“也”字,句读更优美,据此从帛书本。
③圣人在天下,歙歙焉
在天下:对待天下,或治理天下。
歙:读xī,通“翕”,收敛,这里指收敛意欲。
范应元说:“歙:音吸,收敛也。”
徐复观说:“歙歙,正形容在治天下时,极力消去自己的意志,不使自己的意志伸长出来作主,有如纳气入内(歙)。”——《中国人性论史》
④为天下浑其心
为:使,导引,善诱;天下:指天下人;浑:浑然素朴,复归于混沌时的自然状态,如同佛家的“应无所住”,亦如《中庸》讲的“喜怒哀乐未发之中”。
⑤百姓皆注其耳目
皆注其耳目:本性使然,非非分之想也;百姓皆注其耳目,如孩童皆嗷嗷待哺,乃生命之本然,是以圣人皆孩之。
⑥圣人皆孩之
皆孩之:纯任自然也;此呼应上段,善者信者,不善者不信者,皆孩之,则得善得信。何故?孩童天性真朴,自能复正矣!
【故海疏义】
本章主要讲圣人恒一,无二心,百姓的心就是圣人的心。
善与不善,圣人都善之;信与不信,圣人都信之。何故?善与信是百姓之善与信,亦是圣人之善与信;不善与不信是百姓之不善与不信,亦是圣人之不善与不信。善百姓之不善,亦是善圣人之不善;信百姓之不信,亦是信圣人之不信。
圣人之所以为圣人,乃歙歙焉与百姓恒一。圣人浑然素朴,百姓亦浑然素朴。百姓自然注其耳目,圣人亦自然待之若孩。
【故海试译】
圣人始终保持没有私心,想百姓之所想。
善良的人善待他,不善良的人也善待他,得到的就是善良;信实的人信任他,不信实的人也信任他,得到的就是信实。
圣人对待天下,收敛自己的意欲,使天下的人心浑然素朴,百姓纷纷竖起耳朵,目不转睛,圣人都把他们当作孩童。
第五十章
出生入死①。
生之徒,十有三②;死之徒,十有三③;而人之生生,动皆之于死地,亦十有三④。夫何故?以其生生也⑤。
盖闻善执生者,陵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⑥;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用其爪,兵无所容其刃⑦。夫何故?以其无死地焉⑧。
【故海集注】
①出生入死
“出生入死”有两种解释,以下列举几例可参考。
王弼注:“出生地,入死地。”
吴澄说:“‘出’则生,‘入’则死;‘出’谓自无而见于有,‘入’谓自有而归于无。”
蒋锡昌说:“此言人出于世为生,入于地为死。”
②生之徒,十有三;
生之徒:指长寿的人;生:长生;徒:属,类。
王弼注:“取其生道,全生之极。”
蒋锡昌说:“长寿之类。”——《老子校诂》
十有三:指十分之三,即十分中有三分。
王弼注:“‘十有三’,犹云十分有三分。”
③死之徒,十有三;
死之徒:指短命的人;蒋锡昌说:“短命之类”。死:早死。
高延第说:“‘死之徒’谓得天薄者,中道而夭。”——《老子证义》
需要注意的是,生之徒为本来可以长寿且寿终的人;死之徒为本来命短而短命的人。
④而人之生生,动皆之于死地,亦十有三。
通行本作“人之生(生),动之于死地,亦十有三。”帛书本作“而民生生,动皆之死地之十有三。”帛书本的“而”字应保留,以更明显地区别于“生之徒”与“死之徒”;“皆”字保留加强了“之于死地”的人为因素;通行本多了“于”字,更符合后世句读习惯,加了“亦”字,语法句读更胜,据此改作“而人之生生,动皆之于死地,亦十有三。”
生生:指本来生在长生之道;第一个生是动词,第二个生是宾语。动:所作所为;之于死地:走入死路。
⑤以其生生也
通行本作“以其生生之厚。”帛书甲本作“以其生生也。”帛书乙本作“以其生生。”通行本为了避免“生生”晦涩难解改作“生生之厚”,实际上“生生”的第一个生即是过分的意思,程度用词,第二个生即是生道。帛书甲本句末有“也”字,句读更优美,且与末段“焉”字相对应。据此从帛书甲本。
高延第说:“动而之死者,谓得天本厚,可以久生,而不自保持,自蹈死地。”
高亨说:“生生之厚者,逞欲于声色等,是自伤其生而动之死地矣。”
高延第说:“‘生生之厚’,谓富贵之人,厚自奉养,服食药饵,以求长生,适自蹈于死地,此即动之于死地者之端。”
司马光注:“大约柔弱以保其生者三,刚强以速其死者三,虽志在爱生而不免于趋死者亦三。其所以爱生而趋死者,由其自奉养太厚故也。”——《道德真经论》
杨兴顺说:“生死相循是‘道’的自然法则之一。老子认为:人类社会上有三分之一的人走向生的自然繁荣;有三分之一的人走向自然的死亡;还有三分之一的人由于违背了生的自然性,即违背了‘道’的法则,去做力所不逮的事,因而过早死亡了。”
⑥盖闻善执生者,陵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
执生:养护生命;执的本义是掌握,管理,引申为养护;通行本作“摄生”,摄有保养义;帛书本作“执生”;两者均可。
陵行:指走山路;陵的本义是大土山;通行本改作“陆行”,与帛书本“陵行”相比,更宽泛;据此从帛书本作“陵行”。
不遇:帛书甲乙本均作“不辟”,其义难解,从通行本。
甲兵:帛书乙本作“兵革”,与帛书甲本及通行本义无别,从通行本。
兕:读sì,古代指犀牛;这里兕虎引申为猛兽。
⑦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用其爪,兵无所容其刃。
此三句中的“投”、“用”、“容”的意思均为用或施展,帛书甲本作“揣”、“措”、“容”,帛书乙本缺失,通行本改作“投”、“用”、“容”,与帛书甲本义无别,且易于理解,从通行本。
⑧以其无死地焉
通行本作“以其无死地”,帛书甲本以“焉”结尾,句读更优美,从帛书本。
【故海疏义】
本章主要讲生死之道,顺应自然者生,违背自然者死。
老子首先讲,生命只有两条道——生道和死道,不居生道,就入死道。
接着老子认为,这个世界长寿的人有十分之三,短命的人有十分之三,他们本然且自然,所以寿终正寝。可惜的是,原本长寿的人有十分之六的,却有十分之三的人过分透支了自己的生道,自寻死路。这条死路上的人又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贪婪,长寿还想更长寿,结果违背自然而自食其果;另一种是狂妄,以为反正长寿,天不怕地不怕,同样违背自然而半路夭折。
然而,真正善于养护生命的人,顺应自然,效法自然,甚至创造自然奇迹——由生入死,又死里逃生,成为那十分之一的长生之徒。原因何在?自然有好生之德,原本长寿者顺应自然就没有死地,不逞强则猛兽不遇,不好斗则甲兵不害。
【故海试译】
离开生道就进入死道。
长寿的人占十分之三;短命的人占十分之三;还有本来长寿的人,所作所为却都在自寻死路,也占十分之三。为什么呢?因为过分透支了生道。
听说善于养护生命的人,走山路不会遇到猛兽,上战场不会受到伤害;犀牛用不上它的角,老虎用不上它的爪,兵器用不上它的刃。为什么呢?因为他没有走入死路。
第五十一章
道生之,而德畜之;物形之,而器成之①。是以万物尊道而贵德②。
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恒自然也③。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④。亭之,毒之;养之,覆之⑤。
生而弗有,为而弗恃,长而弗宰⑥。
此之谓玄德⑦。
【故海集注】
①道生之,而德畜之;物形之,而器成之。
通行本作“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器成之。”帛书甲本作“道生之,而德畜之;物形之,而器成之。”帛书乙本作“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而器成之。”“道生之,而德畜之”是道从无形质落实到有形质的过程,“物形之,而器成之”是万物从自然到使用的过程,通过“而”字,两两为一组,语义更胜,据此从帛书甲本。
冯友兰说:“老子认为,万物的形成和发展,有四个阶段。首先,万物都由‘道’所构成,依靠‘道’才能生出来(‘道生之’)。其次,生出来以后,万物各得到自己的本性,依靠自己的本性以维持自己的存在(‘德蓄之’)。有了自己的本性以后,再有一定的形体,才能成为物(‘物形之’)。最后,物的形成和发展还要受周围环境的培养和限制(‘势成之’)。在这些阶段中,‘道’和‘德’是基本的。没有‘道’,万物无所从出;没有‘德’,万物就没有了自己的本性;所以说:‘万物莫不遵道而贵德。’但是,‘道’生长万物,是自然而然如此的;万物依靠‘道’长生和变化,也是自然如此的;这就是说并没有什么主宰使它们如此,所以说:‘莫之命而常自然。’”
高明说:“按物先有形而后成器,《老子》第二十八章‘朴散则为器’,王弼注:‘朴,真也。真散则百行出,殊类生,若器也。’二十九章‘天下神器’,王弼注:‘器,合成也。无形以合,故谓之神器也。’《周易》系辞上‘形乃谓之器’,韩康伯注:‘成形曰器。’皆‘形’、‘器’同语连用。从而可见,今本中之‘势’应假借为‘器’,当从帛书甲、乙本作‘器成之’。夫物生而后则蓄,蓄而后形,形成而为器。其所由生者道也,所蓄者德也,所形者物也,所成者器也。”
②是以万物尊道而贵德
通行本作“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帛书甲乙本均作“是以万物尊道而贵德”,通行本加“莫不”一词加强了语气,可参考,这里仍从帛书本。
③夫莫之命,而恒自然也。
通行本“命”字在帛书本作“爵”,本义是赏赐,授爵,引申为主导,干涉;“命”字常用且意思明了,所以通行本改之,据此从通行本。
通行本作“常自然”,帛书甲乙本均作“恒自然也”,从帛书本。
蒋锡昌说:“道之所以尊,德之所以贵,即在于不命令或干涉万物,而任其自化自成也。”
张岱年说:“万物皆由道生成,而道之生万物,亦是无为而自然的。万物之遵循于道,亦是自然的。在老子的宇宙论中,帝神都无位置。”
④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
帛书本缺“故”字,“德”字;通行本的“育”字在帛书甲本作“遂”。从句读和语义上,通行本更优,据此从通行本。
⑤亭之,毒之;养之,覆之。
古今注家主流意见均把“亭毒”释义为安定或成熟,把“养覆”释义为培养护佑,吾窃以为此处可参考《中庸》第十七章之“栽者培之,倾者覆之”。“亭毒”与“养覆”为两对反义词组;“亭”——可观可用;“毒”——可怕可恶;万物长则亭,烂则毒。“养覆”同《中庸》之“培覆”,养者,养护;覆者,倾覆。亭毒,养覆,此自然之道也。
⑥生而弗有,为而弗恃,长而弗宰。
通行本“弗”改作“不”,帛书甲本均作“弗”,且句末带“也”,帛书乙本句末删去“也”,据此从帛书甲本,并删去繁复用词“也”。
冯友兰说:“因为‘道’并不是有意识,有目的地创造万物,所以老子又说:‘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老子》十章亦有此文)就是说,‘道’生长了万物,却不以万物为己有;‘道’使万物形成,却不自己以为有功;‘道’是万物的首长,却不以自己为万物的主宰。这些论点表明,万物的形成和变化不是受超自然的意志支配的,也不是有某种预定的目的。这是一种唯物主义和无神论的思想。它不仅否定了上帝创世说合目的论,而且表明了‘道’不是精神性的实体。”
⑦此之谓玄德
帛书乙本及通行本均作“是谓玄德”,帛书甲本作“此之谓玄德”,更符合本章文义,旨在总结全章,据此从帛书甲本。
【故海疏义】
本章主要讲“道”的玄德。其一:生畜形成;其二:莫之命而恒自然;其三:生而弗有,为而弗恃,长而弗宰。
道是万物的本根,德是万物的本性;形器是万物的作用。形者,作也,兴作,表现;器者,用也,器用,利用。
万物有根,人亦有根,此生生不息之本——道之尊;万物有性,人亦有性,此阴阳变化之机——德之贵。
“道尊德贵”又体现在:(一)道生德蓄,长育,亭毒,养覆,皆莫之命,而恒自然;(二)生而弗有,为而弗恃,长而弗宰。
这些都统称为“玄德”。
【故海试译】
道创生万物,然后德蓄养万物;之后万物形成,最后制成器物。所以万物尊崇道而贵重德。
道之所以尊厚,德之所以贵重,就在于它从不发号施令,而始终任万物顺其自然啊!
故而道创生万物,德蓄养万物;任万物生长,任万物发育。任万物可观可用,可怕可恶;滋养它,覆灭它。生养万物而不去占有,竭尽所能而不自恃显能,助长万物而不企图主宰,这就是幽深玄妙之德啊!
第五十二章
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①。既得其母,以知其子②;复守其母,没身不殆③。
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④;启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⑤。
见小曰明,守柔曰强⑥。用其光,复归其明,无遗身殃,是谓袭常⑦。
【故海集注】
①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
天下:指天地万物。始:初始,开始;即是道。母:根源,源头;亦是道。
张岱年说:“在老子以前,似乎无人注意到宇宙始终问题,到老子乃认为宇宙有始,是一切之所本。”——《中国哲学大纲》
②既得其母,以知其子;
子:指道所创生出的天地万物。
③复守其母,没身不殆。
帛书乙本及通行本“复守其母”前有“既知其子”,帛书甲本无,此为便于理解而增,实无必要,据此从帛书甲本。
没:读mò,意为终,永,尽。
④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
兑:意欲之端口,孔窍;门:意欲之通道,门径。
王弼说:“‘兑’,事欲之所由生,‘门’,事欲之所由从业。”
奚侗说:“《易》说卦:‘兑为口。’引申凡有孔窍者可云‘兑’。……塞兑,闭门,使民无知无欲。”
高延第说:“‘兑’,口也,口为言所从出,门为人所由行,塞之闭之,不贵多言,不为异行。”
勤:本义为身体的辛劳,引申为心灵的劳扰,忧心。
⑤启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
通行本作“开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帛书甲本作“启其闷,济其事,终身不棘。”帛书乙本作“启其兑,齐其事,终身不棘。”“启”与“开”义同;“闷”义不明,“兑”义明了;“齐”有治义,但“济”更优,更能代表“有为”、“强为”之意欲;“棘”义难解,“救”义明了。据此改作“启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
⑥见小曰明,守柔曰强。
见小:孰能见小?道也——道之光,所以下句有“用其光”。明:真正的明——通明,无所不明,若二十七章之“曳明”。
守柔:孰能柔弱?道也——弱者,道之用;弱而永存者,真正的强。
⑦用其光,复归其明,无遗身殃,是谓袭常。
光:即道的慧光,无所不照,无所不明,无所不知也。复归:即归根于道;明:聪明,通明;复归其明:从暗昧返回光明,从愚昧返回聪明。
袭:本义为重叠穿衣,这里引申为效法道;常:恒久的道;袭常:即是善于承袭恒久的道。没身不殆,终身不勤,无遗身殃,乃恒久,长生也。
【故海疏义】
本章主要讲效法道,用慧光,见小守柔,才是恒久长生之道。
天地万物源于道,抓住了道这个本根,就能知晓天地万物,褪去万物之浮华,笃守万物之根本,恒久而不殆。
塞其兑,闭其门,恒无欲也,以观其妙,无为而无不为;启其兑,济其事,恒有欲也,以观其徼,有为而不道早已。
人皆大明,我独见小;人皆逞强,我独守弱。
【故海试译】
天地万物有一个初始,是为天地万物的根源。抓住了这个根源,就能知晓天地万物;(所以)退而守持天地万物的根源,终身没有危险。
堵塞意欲的孔窍,关闭意欲的门径,终身没有劳扰;开启意欲的孔窍,意欲建功立事,终身不可救药。
道能照见最微小的东西叫作真正的明,道始终守持柔弱叫作真正的强。要运用道的慧光,使我们回归到真正的明,就不会发生祸殃,这才是善于承袭恒久之道。
第五十三章
使我介然有知①:行于大道,唯施是畏②。
大道甚夷,而人好径③。
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④;服文采,带利剑,厌饮食⑤,而资财有余⑥;是谓盗夸⑦。
盗夸非道也⑧!
【故海集注】
①使我介然有知
我:指人主,统治者;介:微小;介然:稍微。
王真说:“我者侯王也。”
②行于大道,唯施是畏。
施:通迤,或迆,斜行,邪道。
王念孙说:“‘施’读为迆。迆,邪也。……下文云:‘大道甚夷,而民好径。’河上公注:‘径,邪不正也。’是其证也矣。”
③大道甚夷,而人好径。
帛书甲本作“民甚好解”,帛书乙本作“民甚好懈”,“民”与“人”古通,“解”与“懈”通,通行本改为“径”易理解,当从通行本。
夷与径相对,夷:平坦;径:本义小路,引申为邪歪,邪道,旁门左道,邪门歪道是也。如《论语》雍也篇“有澹台灭明者,行不由径,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也。”
④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
除:本义指宫殿的台阶,引申为营造;“甚除”即过分地营造,大兴土木,也就是失去本来的使命,腐败堕落。以下列举几例注解可参考。
王弼注:“‘朝’,宫室也。‘除’,洁好野。”
河上公注:“高台榭,宫室修。”
严灵峰说:“‘除’,犹废也。言朝政不举而废弛也。”
马叙伦说:“‘除’,借为‘污’。”
⑤服文采,带利剑,厌饮食
厌:饱足,引申为沉迷;后又作“餍”,古文献中“厌”常假借为“猒”。
⑥而资财有余
通行本作“财货有余”,帛书甲本作“货财有余”,帛书乙本作“而资财有余”,结合前句的排比皆动宾结构,此处以“资”为动词更优,有“而”字句读和语义更胜,据此改作“而资财有余”。
⑦是谓盗夸
帛书乙本及《韩非子》解老篇作“盗竽”,韩非说:“‘竽’也者,五声之长者也。故竽先,则钟瑟皆随;竽唱,诸乐皆和。今大奸作败矣。”
高亨说:“‘夸’、‘竽’通声系,古通用。据韩说,‘盗竽’犹今言盗魁也。‘竽’以乐喻,魁以斗喻,其例正同。”
严灵峰说:“‘夸’,奢也;从大,亏声;犹‘大’也。‘盗夸’,大盗也;犹‘盗魁’也。”
⑧盗夸非道也
通行本作“非道也哉”,帛书甲本作“盗夸非道也”,帛书乙本残缺,补正当作“盗竽非道也”,依《老子》行文体例,及上下文有机衔接,帛书本更胜,据此从帛书本。
【故海疏义】
本章痛斥统治者不走正道,好径,贪欲,多为,做了强盗头目。
道自道,真正有道的人,不入邪道,最怕入邪道,随时调整,自复自道,而能长久。
恒有欲者,失自道而歪,不复自道,是为不道,不道早已。
【故海试译】
假使我稍有认知:行走在大路上,最怕入了邪道。
大路是那么地平坦,而人们总是喜欢走歪。
朝廷是那么地腐败,田地是那么地荒芜,仓库是那么地空虚;却穿着华丽的服饰,佩带锋利的宝剑,沉迷于美酒佳肴,还要聚敛过剩的财富,这就是真正的强盗头目!
强盗头目不走正道啊!
第五十四章
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子孙以其祭祀不屯①。
修之身,其德乃真②;修之家,其德乃余③;修之乡,其德乃长④;修之邦,其德乃丰⑤;修之天下,其德乃溥⑥。
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⑦。
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⑧?以此。
【故海集注】
①子孙以其祭祀不屯
通行本作“子孙以祭祀不辍”,帛书乙本作“子孙以祭祀不绝”,郭店竹简本作“子孙以其祭祀不屯”,“屯”的本义是阻塞,停顿,引申为停止,与“绝”、“辍”义同,据此从郭店竹简本。
祭祀不屯:本义是子孙接续,而祭祀不绝,引申为长盛不衰。
②修之身,其德乃真;
通行本作“修之于身”,通行本在本段全部改作“之于”,而郭店竹简本及帛书甲乙本均无“于”字,据此从郭店竹简本。
德:合乎自然之道的德,不同于儒家的伦常之德;真:真朴,指返璞归真,复归于自然的本来面目。
③其德乃余
通行本作“其德乃余”,郭店竹简本及帛书乙本均作“其德有余”,显然后世为求用词工整而改“有”为“乃”,义无别,从通行本。
④其德乃长
长:指长久流布于全乡。本章可与第八十章同读。
⑤其德乃丰
丰:指丰盛。
⑥其德乃溥
通行本作“其德乃普”,帛书乙本作“其德乃博”,“博”又训为“溥”,郭店竹简本缺失,据此从帛书乙本作“其德乃溥”。
⑦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
通行本句首加“故”字,郭店竹简本及帛书甲乙本均无“故”字,加“故”字语义更明了,据此从通行本。
本段多数注家把“以此观彼”释为“此身观彼身,……此天下观彼天下。”天下焉有彼此?吾窃以为谬之千里也。
“以此观彼”之“此”乃其善道(善建、善抱)否,即人善道否,家善道否,乡善道否,邦善道否,天下善道否;“彼”乃其德否,即人德真否,家德有余否,乡德长否,邦德丰否,天下德溥否。
⑧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
通行本作“吾何以知天下然哉”,帛书甲乙本均作“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郭店竹简本缺失,有“之”语义更顺,据此从帛书本。
“然”字多数注家释为“情况”,什么情况呢?吾窃以为“然”乃呼应首段之“子孙以其祭祀不屯”,即盛衰也。天下的情况就是善道者,长盛不衰;非道者,盛极一时。
【故海疏义】
上章讲非道,本章讲德不德。
善建者,归根而深扎;善抱者,守一而复道。善建,善抱,皆善道而德蓄也,故能长盛不衰。
善道于身,而德真;于家,而德有余;于乡,而德长流;于邦,而德丰盛;于天下,而德溥博。
故而以“善道德蓄”观之于身、家、乡、邦、天下,亦知其然。
【故海试译】
善于建立的不可拔去,善于抱持的不会脱失,子孙因此能长盛不衰。
把这两善落实到某人,某人的德就会真朴;落实到一家,一家的德就会有余;落实到一乡,一乡的德就会长流;落实到邦国,邦国的德就会丰盛;落实到天下,天下的德就会广大。
故而某人两善否可以观察某人德不德,一家两善否可以观察一家德不德,一乡两善否可以观察一乡德不德,邦国两善否可以观察邦国德不德,天下两善否可以观察天下德不德。
我是怎么知道天下能不能长盛不衰的?就是这个方法。
第五十五章
含德之厚者,比于赤子①;蜂蠆蟲蛇弗螫②,攫鸟猛兽弗搏③;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怒④,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⑤,和之至也。和曰常,知和曰明⑥。
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⑦。物壮则老,是谓不道⑧。
【故海集注】
①含德之厚者,比于赤子;
通行本作“含德之厚,比于赤子”,帛书本及郭店楚简本均作“含德之厚者,比于赤子”,据此改正复原。
②蜂蠆蟲蛇弗螫
通行本“弗”改作“不”,帛书本及郭店竹简本均作“弗”,据此改正复原,下句同。
蠆:读chài,蝎子;蟲:读huǐ,小型毒蛇,后作“虺”;螫:读shì或zhē,毒虫或毒蛇咬刺。
③攫鸟猛兽弗搏
攫:读jué,本义指鸟用爪迅速抓取;攫鸟与猛兽组合,即凶猛的鸟兽。
郭店竹简本“搏”为“扣”,帛书本及通行本均作“搏”,义更明了,据此从通行本。
④未知牝牡之合而朘怒
朘:读zuī,指男子生殖器。怒:指势盛,奋起;引申为勃起。郭店竹简本及帛书本均作“怒”,通行本改为“作”,本义是兴起,不如“怒”明了,据此从郭店竹简本。
⑤终日号而不嗄
号:读háo,号啕大哭;嗄:读shà,声音嘶哑。
⑥和曰常,知和曰明。
通行本作“知和曰常,知常曰明。”帛书乙本作“……常,知常曰明。”帛书甲本及郭店竹简本均作“和曰常,知和曰明。”据此判断,至少帛书乙本时,已大改。然改前改后语义大相径庭,实为不妥,据此改正复原,从郭店竹简本。
和:指阴阳调和而和谐柔顺;和曰常:说的是柔顺和谐是常态,常态即道之常态;亦见《易经》坤卦彖辞“柔顺利贞,君子攸行。先迷失道,後顺得常。”
知和曰明之“明”即是道之明,根本之明,乃本明。
⑦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
益:“溢”的古字;水从器中漫出;表示过度透支生命,引申为贪生纵欲。祥:凶兆,灾祥;古人吉凶皆用祥。心使气:指的是过重的心念打破了元气,原本的气息受到强大欲念的主宰,勉强行事,乃强为。
⑧物壮则老,是谓不道。
通行本作“谓之不道”,无碍。然通行本及帛书本的“不道”句后均有“不道早已”,与三十章结尾完全相同,而郭店竹简本无,据此从郭店竹简本。
【故海疏义】
本章主要讲柔弱德厚。
老子把怀有厚德的人比作初生的婴儿,柔弱固本,精充和顺,所以得常,得道,见本明,蜂蝎不蛰,毒蛇不咬,猛兽不扑。
益生者,心使气者,多欲勉强也。四十一章说“大器曼成”,道的运行自然曼成,而人为地勉强求壮,等于是在求速速衰老,这是不合于道的。用心则德薄,而适得其反;无心则德厚,反而常明久生。
【故海试译】
怀德深厚的人,比得上初生的婴儿;蜂蝎毒蛇不咬,凶鸟猛兽不扑;筋骨柔弱却拳头紧握。还不懂得男女交合却生殖器自然勃起,先天精气充盈啊;整天号哭却喉咙不哑,阴阳和谐柔顺啊。柔顺和谐是常态,知道柔顺和谐叫作本明。
贪生纵欲就是凶兆,欲念主宰气息行事就是勉强。事物勉强求强壮则是求衰老,这是不合于道的。
第五十六章
知之者弗言,言之者弗知①。
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②,是谓玄同③。
故不可得而疏,亦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害,亦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贱,亦不可得而贵④。故为天下贵。
【故海集注】
①知之者弗言,言之者弗知。
通行本作“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帛书甲乙本均作“知者弗言,言者弗知。”而郭店竹简本作“知之者弗言,言之者弗知。”“知之”比单一个“知”字语义更完整,“知”通“智”,容易引起歧义作“智慧”,此处“知”的含义为知道,明白;“之”指道。据此从郭店竹简本。
②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塞其兑,闭其门:郭店楚简本作“闭其兑,塞其门”。通行本的首词刚好颠倒,但确实更合语法,与帛书本同,又见于五十二章,据此从通行本。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这四句本同出于第四章,疑错简重出而删之。
马叙伦说:“挫锐解纷和光同尘,正说玄同之义,不得无此四句。”
③是谓玄同
玄同:玄妙同一,即混一为道的境界。
④故不可得而疏,亦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害,亦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贱,亦不可得而贵。
郭店竹简本及帛书本均作“故不可得而亲,亦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亦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亦不可得而贱。”通行本删去“亦”字,语义及句读皆不够完美。据此从郭店竹简本为优,结合下句之“故为天下贵”,依照《老子》文法体例,“亲疏、利害、贵贱”各组句可两两颠倒,则改作“故不可得而疏,亦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害,亦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贱,亦不可得而贵。”
林希逸说:“言其超出于亲疏利害贵贱之外也。”
释德清注:“以其圣人跡寄寰中,心超物表,不在亲疏利害贵贱之间,此其所以为天下贵也。”
【故海疏义】
本章主要讲玄同明道,天下贵。
老子首先说“明道的人不说教,说教的人不明道”,意思是明道的人不会去干扰万事万物,而是让他们竞相生长,各正性命。万物之所以为万物,不是生来活成别人的样子或别人想要的样子;万物当活出万物各自的样子。 所以一个明道的人,要无欲,无为,塞兑,闭门,挫锐,解纷,和光,同尘,即人人同等,万物同一,混而为道。正如《易经》乾卦彖辞说的“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亦见佛家之“不二”、“一如”。
一即一,万物亦一;一即道。所以,道才是天下最贵。道恒,没有亲疏、没有利害,没有贵贱,亦如《心经》讲的“空”——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故海试译】
明道的人不说教,说教的人不明道。
堵塞意欲的孔窍,关闭意欲的门径,磨棱去角,与世无争,不露光芒,混同尘世,这就是玄妙同一。
故而就不存在疏远,也不存在亲近;不存在有害,也不存在有利;不存在卑贱,也不存在尊贵。所以成为天下最尊贵。
第五十七章
以正治邦,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①。
吾何以知其然也②?
夫天下多忌讳而民弥畔③;民多利器而邦滋昏④;人多智而奇物滋起⑤;法物滋彰而盗贼多有⑥。
是以圣人之言曰⑦:
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欲不欲而民自朴⑧。
【故海集注】
①以正治邦,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
通行本及帛书乙本作“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郭店竹简本及帛书甲本作“以正治邦,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说明帛书乙本因避刘邦而改“邦”为“国”,以此可大致推断帛书甲乙本成书时间,据此从郭店竹简本。
正:指效法自然之道,不同于儒家。奇:指反自然,反常态的诡异之术;如《孙子兵法》云:“兵者,诡道也。”
②吾何以知其然也
通行本作“吾何以知其然哉”,后面有“以此”二字。帛书甲乙本均作“吾何以知其然也哉”,后面无“以此”二字。而郭店竹简本有“也”无“哉”,后面亦无“以此”二字。据此从郭店竹简本。
③夫天下多忌讳而民弥畔
通行本句前有“以此”而无“夫”,帛书甲乙本及郭店竹简本句前均无“以此”而有“夫”。通行本及帛书甲乙本均改“畔”为“贫”,其义谬之千里,据此从郭店竹简本作“夫天下多忌讳而民弥畔”。
彭浩说:“‘畔’借作‘叛’,这两句意为:人主的禁忌越多,而人民多背叛。与下文的‘邦滋昏’为对文。”——《郭店楚简老子校读》
④民多利器而邦滋昏
通行本作“民多利器,国家滋昏”,帛书甲本作“民多利器而邦家滋昏”,郭店竹简本作“民多利器而邦滋昏”,通行本据帛书本改,而帛书甲本改“邦”为“邦家”与《老子》原意不符,“邦”与“家”主体属性不同。据此从郭店竹简本。
⑤人多智而奇物滋起
通行本作“人多伎巧,奇物滋起”,帛书甲本及郭店竹简本作“人多智而奇物滋起”,“智”即是智巧,伎巧源于智,“智”比“伎巧”更胜。据此从郭店竹简本。
⑥法物滋彰而盗贼多有
通行本作“法令滋彰,盗贼多有”,帛书甲乙本各有缺失,相互补正应作“法物滋彰而盗贼多有”郭店竹简本作“法物滋彰,盗贼多有”。通行本将“法物”改作“法令”,语义逻辑不通,且与“天下多忌讳”有所重复,吾窃以为谬之千里也。“法物”应指统治阶级崇尚之祭鼎贵器之类,因尊贵珍稀而诱生盗贼。
河上公注:“‘法物’好物也。珍好之物滋生彰者,则农事废,饥寒并至,故盗贼多有也。”
⑦是以圣人之言曰
通行本作“故圣人云”,帛书甲乙本及郭店竹简本均作“是以圣人之言曰”,义皆同,但不应擅改古本。据此从郭店竹简本。
⑧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欲不欲而民自朴。
郭店竹简本作“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欲不欲而民自朴。”帛书甲乙本均作“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欲不欲而民自朴。”改变了郭店竹简本的顺序排列,语义逻辑更优,“无为”与“好静”一组果因,“无事”与“不欲”一组果因。通行本顺序与帛书本一致,只是把“我欲不欲”改作“我无欲”,与“我无为”、“我无事”完全对应,有违古本,且原本之“不欲”并不完全等同于“无欲”。据此仍从郭店竹简本。
【故海疏义】
本章主要讲无为而治,与三十七章遥相呼应,是老子给当时的纷乱天下所开之药方。
老子认为善因结善果,恶因出恶果,人世间是有因果报应的。所以“天下多忌讳而民弥畔;民多利器而邦滋昏;人多智而奇物滋起;法物滋彰而盗贼多有。”
要想天下安宁,就必须摘除这些恶的诱因,不要生事,即是不要“多忌讳、多利器、多智、多法物”,“以无事取天下”。要效法自然的无为之道,任万物自我生长化育,这就是以正治邦。也就是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而用兵打仗是乱中求治,是人类社会祸乱的顶点,有为的败笔,恰是靠“反自然”的奇术诡道。
圣人积善因,得善果。
以“无事、无为、好静、不欲”而积善因,百姓“自富、自化、自正、自朴”是善果。
【故海试译】
以自然的正道来治理邦国,以反自然的奇术来用兵打仗,以不有意做事的原则来治理天下。
我怎么知道是这样的?
因为天下太多条条框框,百姓就会越发叛逆;百姓太多利器,邦国就会更加昏乱;国人太多智巧,稀奇古怪就会频繁发生;崇尚珍宝贵器,盗贼就会越来越多。
所以圣人才说:
我不有意做事,百姓则自然富足;我无意作为,百姓则自我化育;我爱好清静,百姓则自然规正;我不纵欲,百姓则自然素朴。
第五十八章
其政闷闷,其民屯屯;其政察察,其民夬夬①。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也②!正复为奇,善复为妖③。人之迷也,其日固久矣④!
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⑤。
【故海集注】
①其政闷闷,其民屯屯;其政察察,其民夬夬。
帛书本“政”作“正”,“正”在此处通“政”。“闷闷”、“察察”释义见二十章⑪;“闷闷”引申为宽厚;“察察”引申为“严苛”。此处“屯屯(读zhūn)”从帛书本,通行本作“淳淳”,指淳朴,厚朴;《说文》:“屯,难也。象草木之初生。屯然而难。”又《广韵》:“厚也。”此处“夬夬(读guài)”从帛书本,通行本作“缺缺”,指狡猾,诈伪;《易经》彖传:夬,决也。刚决柔也。决之本义疏通,引申为变通,巧变。
②孰知其极?其无正也!
极:物极必反之极,本义指极限,顶点,引申为转折点;无正:指反自然,非道。
③正复为奇,善复为妖。
复:返,反,转变。正:指自然;奇:邪,指不自然;善:指有利的;妖:恶,指有害的。
严灵峰说:“‘奇’,邪也。‘妖’,不善,恶也。言正复转为邪,善复转为恶;福去祸来;祸、福又转相乘也。”
④人之迷也,其日固久矣!
通行本作“人之迷,其日固久。”帛书本作“人之迷也,其日固久矣!”句读更优,从帛书本。
⑤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帛书本无“圣人”二字,通行本更优。帛书本“刿(读guì)”作“刺”,义同。帛书本“耀”作“眺”,义难解,通行本改作“耀”,意思明了,即耀眼,晃眼。
此段的总体意思是:圣人守正顺自然,所以利而不害。
【故海疏义】
本章接上章“以正治邦”,续讲“守正”。
正者,其政闷闷,其民屯屯;无正者,其政察察,其民夬夬。
为什么祸福总是轮转?总是难料?人们已经迷惑了太久!老子认为违背自然就是祸福无常的根源。
圣人因为守正,持道,所以恒常,利而不害。利在方、廉、直、光;不害在不割,不刿,不肆,不耀。
【故海试译】
政治宽厚,百姓就淳朴;政治严苛,百姓就狡猾。
灾祸伴随有幸福,幸福潜伏有灾祸。谁知道这祸福的转折点呢?就是反自然啊!(反自然)则正常会变得邪门,有利会变得有害。人们对祸福轮转的迷惑已经太久了!
圣人守正,所以方正而不割人,锐利而不刺人,率直而不肆意,光明而不晃眼。
第五十九章
治人事天①,莫若啬②。
夫唯啬,是以早备;早备是谓重积德③。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④,可以长久。
此之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也⑤。
【故海集注】
①治人事天
治人:即治国理政;事天:即颐养天年。
严灵峰注:“‘事天’,保养天赋。”——《严灵峰老子达解》
王纯甫说:“事天,谓全其天之所赋,即修身之谓也。”
奚侗说:“啬以治人,则民不劳;啬以治身,则精不亏。”
严灵峰说:“‘天’,犹身性;以全其天也。‘事天’,犹治身也。”
林希逸注:“治国者如此,养生者亦如此,养生而能啬,则可以长生。”
②莫若啬
啬:穑的古字,本义是收获谷物;因粮食为活命之物,要颗粒归仓,又引申为爱惜,节省。《韩非子》解老篇说“少费为啬”。
③夫唯啬,是以早备;早备是谓重积德。
通行本作“夫唯啬,是谓早服;早服谓之重积德。”帛书乙本作“夫唯啬,是以早服;早服是谓重积德。”郭店竹简本作“夫唯啬,是以早;是以早备是谓……。”“早备”优于“早服”;“啬”是因,“早备”是果,“是以”优于“是谓”。据此从郭店竹简本,改作“夫唯啬,是以早备;早备是谓重积德。”
姚鼐说:“‘服’者,事也。啬则时暇而力有余,故能于事物未至,而早从事以多积其德,逮事之至而无不克矣。”
重:加重之意,这里指不断增加;重积德:指不断积蓄道德。
④有国之母
有:保有,拥有,引申为掌握;母:指国家的根本,或治理国家的根本之道。
⑤此之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也。
通行本作“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帛书本作“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也。”郭店竹简本作“……长生久视之道也。”本段是全章总结,“是谓”的语气不够加强,据此改作“此之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也。”
长生:长久生存;久视:持久可观。
【故海疏义】
本章主要讲治国与养生之道贵在啬,是谓厚积薄发。
一个人的寿数,一个国家的命数,取决于根本的源头是否不竭。其出现问题或寿命不长,皆源于透支,根本在源头枯竭。如若源源不竭,也就不存在不支。但只有做到节制,才能积德,培根,固源。
所以,老子提出要啬,早做准备,不要等到透支了才去临时抱佛脚。早做准备就是不断积德,至于无极。无极就是道,道生化万物,用之不竭,所以无不克,莫知其极,可以有国,亦可以长久。
节制积德,无极恒道,就是根深蒂固的长生久视之道。
【故海试译】
治国理政,颐养天年,没有比节制更好的了。
正因为节制,所以早做了准备;早做准备就是不断积蓄道德。不断积蓄道德就无所不能;无所不能就不可估量;不可估量就可以保有一个国家。掌握了国家的根本,就可以长久不衰。
节制而积德,无极而恒道,就是根系深厚,基础稳固,而长久兴盛的道理。
第六十章
治大国,若烹小鲜①。
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②;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
夫两不相伤③,故德交归焉④。
【故海集注】
①治大国,若烹小鲜。
烹小鲜:烹煮小鱼;譬喻无为,大道至简,返璞归真。
傅山说:“不多事,琐碎也。”——《霜红龛集》卷三二,《读老子》
②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
神:显能;不神:指不显能。
范应元说:“鬼神,阴阳中之灵也。‘鬼’,归也;‘神’,伸也。张子曰:‘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朱文公曰:‘以二气言,则鬼者,阴之灵也;神者,阳之灵也。以一气言,则至而伸者为神。反而归者为鬼,其实一物而已。’然则圣人以道无为,而临天下,则阴阳和顺,其归于阴者,不伸于阳也。”
③夫两不相伤
两:鬼神和圣人;伤:伤害人,侵扰人。
④故德交归焉
德:鬼神之德与圣人之德;交归:合归于道。
【故海疏义】
本章主要讲“治大国要无为,不伤人。”
老子把治理大国比喻为烹煮小鱼。小鱼娇嫩,勿翻动为妙;百姓如小鱼,无为不伤。
老子认为,天下的事情不是鬼神说了算,也不是圣人说了算,而是道说了算。只要效法无为的道来治理天下,鬼神和圣人的德是一致的,各不相伤。此所谓:天之道,利而不害也。
【故海试译】
治理大国,如同烹煮小鱼。
用(无为的)道来治理天下,鬼怪不显能;不但鬼怪不显能,神灵也不伤害人;不但神灵不伤害人,圣人也不伤害人。
鬼神和圣人都不伤害人,所以他们的德是一致的,合归于道。
第六十一章
大邦者,下流也,天下之牝①。
天下之交也,牝恒以静胜牡②。为其静也,故宜为下③。
大邦以下小邦,则取小邦;小邦以下大邦,则取于大邦。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④。
大邦者不过欲兼蓄人,小邦者不过欲入事人,夫皆得其欲⑤。故大邦者宜为下⑥。
【故海集注】
①大邦者,下流也,天下之牝。
通行本作“大邦者下流”,“天下之交”与“天下之牝”顺序颠倒。帛书甲本作“大邦者,下流也,天下之牝。”帛书乙本除了避讳刘邦改“邦”为“国”,句末多一“也”字,基本相同。通行本把“天下之牝”放在下段的前面,则两句重出“牝”字,雷同多余。据此从帛书甲本。
下流:指河流处下,即河流总是去往低处;牝:指雌性。
②天下之交也,牝恒以静胜牡。
交:阴阳交合,雌雄交配;恒:始终,恒久不变;胜:指赢得,而非战胜;呼应后面“大邦”、“小邦”皆得其欲,亦共赢也。
③为其静也,故宜为下。
为其静:保持安静。何以“静”宜为下?譬如河流,为下者,静也,百川涌动却归之,人亦卑下。
④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
以:大国主动之,乘势以取;而:小国被动之,顺势而取。
张默生说:“故或谦下以取得小国的信仰,或谦下而取得大国的信任。”可参考。
⑤大邦者不过欲兼蓄人,小邦者不过欲入事人,夫皆得其欲。
通行本作“大邦不过欲兼蓄人,小邦不过欲入事人,夫两者各得所欲。”帛书甲本作“故大邦者不过欲兼蓄人,小邦者不过欲入事人,夫皆得其欲。”通行本结尾较冗长,帛书甲本加“者”字以首尾呼应,且句读更胜,据此改作“大邦者不过欲兼蓄人,小邦者不过欲入事人,夫皆得其欲。”
⑥故大邦者宜为下
通行本作“大者宜为下”,帛书甲本作“故大邦者宜为下”。帛书甲本有“故”字,总结之意甚明;“大邦者”与章首呼应,并与本段主语一致。据此从帛书甲本。
【故海疏义】
本章主要讲“大国要处下。”
老子把大国比作河流和雌性,要处下。
老子认为,天下的交合,雌性始终以安静赢得雄性,而河流亦处下而安静,居上而汹涌。所以,大国要安宁,则应当雌柔,守静,处下。
大国谦卑地对待小国,就会得到小国的拥护;小国谦卑地对待大国,就会得到大国的保护。所以,不管是大国还是小国,卑下都是利而不害的。
只要做到卑下,不管是大国想要团结小国,还是小国想要倚靠大国,都能心想事成,各取所需。如此皆大欢喜之处下,何乐而不为呢?如果说小国是因为忌惮大国而处下,那么大国要赢得天下,就更不能仗势欺人,更应当处下。
【故海试译】
大国要像河流一样处下,充当天下的雌性角色。
天下的交合,雌性始终以安静赢得雄性。要保持安静,故而应当处下。
大国处下对待小国,就能够获得小国的拥护;小国处下对待大国,就能够获得大国的保护。所以,要么处下以获得拥护,要么处下而获得保护。
大国不过是想团结小国,小国不过是想倚靠大国,这相当于是各自得到自己想要的。所以,大国应当处下。
第六十二章
道者,万物之注①,善人之保,不善人之所保也②。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贺人③。人之不善也,何弃之有④?
故立天子,置三公⑤,虽有共之璧以先四马⑥,不善坐而进此⑦。
古之所以贵此者何也⑧?不谓:求以得,有罪以免与⑨?故为天下贵。
【故海集注】
①道者,万物之注
通行本作“万物之奥”,帛书甲乙本均作“万物之注”。注:本义是灌注,引申为赋能。帛书本之“注”字在语义上优于通行本之“奥”,据此从帛书本。
②善人之保,不善人之所保也。
帛书甲本“之保”和“之所保”的两个“保”字相同,而通行本把“之保”改作“之宝”,其义大变。据此从帛书甲本。
善人之保:指善人保道;守持道,所以为善人。不善人之所保:指不善人被道保;道护佑不善人。总括之义是:道恒一不二,道和善人、不善人是一致的,道不弃人,是万物之注。
③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贺人
美言:好听的话语;尊行:冠冕的做法;市:指做买卖;贺人:指祝贺人;通行本改帛书本的“贺”为“加”,其义不妥。此处“美言”与“尊行”实则同人之不善进行类比,皆半斤八两。既然“美言”,“尊行”可用,则人之不善亦不可弃也。老子认为“美言”,“尊行”也不合乎自然朴道,却还有可用之处,而人之不善,亦然。此所以道为不善人之所保也。
④人之不善也,何弃之有?
通行本无“也”,帛书甲本有“也”句读更优美,据此从帛书甲本。
⑤故立天子,置三公
三公:西汉今文经学家据《尚书大传》《礼记》等书认为:司马、司徒、司空为三公。古文经学家则据《周礼》认为: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
⑥虽有共之璧以先四马
通行本作“虽有拱璧以先驷马”,帛书甲乙本均作“虽有共之璧以先四马”,义无别,据此从帛书本。
共之璧:“共”通“拱”,即两手拱抱进献大块璧玉;四马:即驷马,指四匹马拉一辆车,表示隆重显贵。
蒋锡昌说:“古之献物,轻物在先,重物在后。‘拱璧以先驷马’,谓以拱璧为驷马之先也。”
⑦不善坐而进此
通行本作“不如坐进此道”,“此道”之用词体例与下一句之“贵此道”相同。而帛书甲本作“不善坐而进此”,省略了“道”,同样,下一句亦略之。同时,通行本用“如”字,其义改成对统治者的建议,而帛书甲本用“善”字,则是对统治者的批评,更符合老子的本义。据此从帛书甲本。
进:接纳;此:指道。
⑧古之所以贵此者何也?
通行本作“古之所以贵此道者何?”,帛书甲本省略“道”字,从帛书甲本。
⑨不谓:求以得,有罪以免与?
通行本作“不曰”、“免邪”,帛书甲乙本均作“不谓”、“免与”,义无别。据此从帛书本。
有罪以免:此呼应首段之“道者,不善人之所保也。”
【故海疏义】
本章主要讲“道”之所贵,不弃人。
道赋能万物,善人护持他,不善的人被他护持。能说会道可以用来做买卖,冠冕做派可以用来祝贺人。而人有不善,自然也是有用的,道怎么会舍弃呢?
所以,老子批评统治者,虽然拥有驷马拱璧,却不善于接纳赋能万物的道。统治者那一套把人分成三六九等,致使天下纷乱。而道却不分高低贵贱,不舍弃任何人。如《中庸》讲的“天之生物,因材而笃焉。”
道之所以可贵,就是因为:只要自强,求之,道必然赋予能量,而自然有所得。即便有罪,道亦如大海能荡涤污垢而免罪自新。
【故海试译】
道,赋能万物,善人护持他,不善的人被他护持。说得好听可以用来做买卖,做得冠冕可以用来祝贺人。人有不善,道怎么会舍弃呢?
故而,拥立天子,设置三公,虽然有在四匹马前拱手献上的璧玉,却不善于坐下来接纳这个道。
古时候之所以贵重这个道是为什么呢?不就是说:有求的可以得到,有罪的可以免除吗?所以,被天下所贵重。
第六十三章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①。
大,小之②。图难乎其易,为大乎其细③。天下之难作于易,天下之大作于细④。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
夫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是以圣人犹难之,故终无难。
【故海集注】
①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
无味:原本的味道,自然的味道。
王弼注:“以恬淡为味,治之极也。”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指在无为,无事,无味的根本大前提下,水到渠成地自然而为,自然做事,自然调味。
②大,小之。
通行本、帛书本均作“大小多少,报怨以德。”郭店竹简本作“大,小之。”“大小多少”与“大小之”义同,“报怨以德”与本章文义不符,疑为错简。据此从郭店竹简本。
③图难乎其易,为大乎其细。
通行本作“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帛书本作“图难乎其易,为大乎其细。”义无别,从帛书本。
④天下之难作于易,天下之大作于细。
通行本作“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帛书甲本作“天下之难作于易,天下之大作于细。”义无别,从帛书甲本。
【故海疏义】
本章主要讲“归根固本,末自成。”如《论语》讲的“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君子不器。”亦参考五十九章之“深根固柢”。
无为是道体,是本;有为是道用,是末。无为而固本,末自用而无不为。事无事,味无味亦如是。
无为,无事,无味是根本;有为,有事,有味是末用。根本做不好,末用必然做不好;根本做好了,末用只是顺其自然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水到渠成的。
所以,老子说:大的根本是小。困难要从容易开始,伟大要从细微开始。圣人归根固本,从来不去为了伟大而做事,反而成就伟大。
轻易地许诺必然很少兑现,把事情看得很容易必然会遇到更多困难。因为《易经》屯卦讲“刚柔始交而难生。”《老子》四十一章说“大器曼成。”轻易许诺和把事情看得太容易,都不合乎道,违背自然的发展规律。所以,圣人总是多难,终究无难。这如五十九章所说之“早备”。
一言以蔽之,归根固本,效法道也。掌握道则无不克,无不为;舍本逐末,则千变万化,应接不暇,终究早亡。
【故海试译】
无意作为地去作为,无意生事地去做事,原本的味道当作味道。
大,生于小。解决困难要从容易处入手,成就大事要从细微处入手。天下的难事起始于容易,天下的大事起始于细微。所以,圣人做事从来不为了伟大,反而能成就伟大。
轻易许诺必然很少守信,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必然会遇到更多困难。所以,圣人总是把事情看得很困难,才终究没有困难。
第六十四章
其安也,易持;其未兆也,易谋;其脆也,易畔;其几也,易散①。为之于其未有,治之于其未乱②。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为之者败之,执之者失之③。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④。
慎终若始,则无败事矣⑤。人之败也,恒于其且成也败之⑥。
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⑦。是以能辅万物之自然,而弗敢为⑧。
【故海集注】
①其安也,易持;其未兆也,易谋;其脆也,易畔;其几也,易散。
通行本作“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其脆易泮,其微易散。”郭店楚简本作“其安也,易持也;其未兆也,易谋也;其脆也,易畔也;其几也,易散也。”补全的帛书甲本与郭店楚简本基本相同,只改“畔”为“判”,改“几”为“微”,作“其安也,易持也;其未兆也,易谋也;其脆也,易判也;其微也,易散也。”补全的帛书乙本删去所有句末之“也”,作“其安也,易持;其未兆也,易谋;其脆也,易判;其微也,易散。”纵观各本,文义上郭店楚简本最优,句读上帛书乙本最优。据此删去郭店楚简本所有句末之“也”,改作“其安也,易持;其未兆也,易谋;其脆也,易畔;其几也,易散。”
畔:通“泮”,分离,破裂;几:读jī,隐微的迹象。
②为之于其未有,治之于其未乱。
通行本作“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帛书甲乙本均缺失,郭店竹简本作“为之于其无有也,治之于其未乱。”通行本改“无”为“未”,文义更明了,据此按郭店竹简本改作“为之于其未有,治之于其未乱。”
③为之者败之,执之者失之。
通行本作“为者败之,执者失之。”郭店竹简本甲组作“为之者败之,执之者远之。”观后面有“无执故无失”,疑“远”字乃误抄。郭店竹简本丙组作“为之者败之,执之者失之。”吾窃以为“之”皆有所指,不可省略,据此从郭店竹简本丙组。
④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
通行本及郭店竹简本甲组均有“是以”,文义更顺。郭店竹简本丙组无“是以”,据此从郭店竹简本甲组。
⑤慎终若始,则无败事矣。
通行本作“慎终如始,则无败事。”并放在下一句末的“败之”之后,应是沿袭帛书甲乙本句序。然郭店竹简本置于段首,且甲组作“临事之纪,慎终如始,此无败事矣。”丙组作“慎终若始,则无败事矣。”据此从简明的郭店竹简本丙组。
⑥人之败也,恒于其且成也败之。
通行本作“民之从事,常于几成而败之。”应是据帛书甲乙本改之。帛书甲本作“民之从事也,恒于其成事而败之。”帛书乙本作“民之从事也,恒于其成而败之。”然郭店竹简本丙组作“人之败也,恒于其且成也败之。”可见各本改“人”为“民”非常不妥,“且成”意为将要成,与“几成”义同,“也”为停顿用词,“败之”前省略了“而”字。据此从郭店竹简本丙组。
⑦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
郭店竹简本甲组无“是以”,而通行本、帛甲乙书本及郭店竹简本丙组均有“是以”,结合上下文,当从郭店竹简本丙组。
欲不欲:倒装句,不欲而欲也;不欲常人之所欲(贵难得之货)。欲:还是要的,要那种“不要的要”,在不要当中要;否定地要,则不是一定要,这才是自然地要。世人通常以为:要就是要,不要就是不要;要就一定要,这是违背自然的,不合乎道的。除了反复之道是一定的,没有什么是一定的。而反复本身亦无定。
学不学:亦是倒装,不学而学也;不学众人之所学(为之,执之而过)。学:还是要学的,而且是终始如一地“无为”,“无执”地学,即是不一定要学个怎么样,不违道而顺自然。
⑧是以能辅万物之自然,而弗敢为。
通行本作“以能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把圣人“欲不欲”,“学不学”,当成目的论,即为了辅助万物之自然,实不妥。帛书本作“能辅”则通。郭店竹简本甲组作“是故圣人能辅万物之自然,而弗能为。”郭店竹简本丙组作“是以能辅万物之自然,而弗敢为。”甲组“圣人”二字累出,且丙组之“敢”字凸显“圣人”对自然之敬畏。据此从郭店竹简本丙组。
【故海疏义】
本章恐为两章之内容,权且分为两部分。
第一部分主要讲“易于几,为之于未;”(若“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而万物作于混沌之道。)“大、高、远之于小。”(与六十三章之“大,小之”一脉相承。)
六十三章讲“图难乎其易”,怎么从容易处入手?本章开篇就给出了答案:安易持,未兆易谋,脆易畔,几易散。也就是说入手于安稳时,在没起征兆时,事物脆弱时,事物细微时。为什么呢?因为“大,小之。”所以从“几”入手是最容易的。六十三章又讲“为大乎其细”,怎么从细处为?本章又给出了答案:为未有,治未乱。这是“为大乎其细”的最高境界。“未有”、“未乱”近乎混沌的道也。从道入手,能生万物啊!利而不害啊!
接着,老子继续摆事实,讲述“为大乎其细”的道理。大树再大,高台再高,远行再远,终“小之”。所以圣人终不为大,这符合事物的发展规律,但世人却总是求大。
第二部分主要讲“无为无执而终始如一”,“不欲不学而自然不敢为。”
为了怎么样而有意地做事,终将败事,因为违背自然,自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同样,怀着目的而有意去掌控,终将失控,同样是违背自然。所以,圣人无意对抗自然,合理地作为,不会失败;合理地持守,不会失去。
当然,这种理念要自始至终地贯彻,做事情才不会失败。人们之所以失败,通常是在将要成功的时候,得意忘“道”了,自以为了不起,自恃有功,开始居功自傲了,不把“道”放在眼里了,又回到“为之”、“执之”的死路上去了。
圣人要不要?也要!但圣人的要是在不要的前提下去要,这是自然赋予的要。难得之货是不是人为的?凡是人为的会不会失去?必然是后来者居上,永无休止地抢夺。
圣人学不学?也学!但圣人的学是在不学的前提下去学,这是自然赋予的学。众人的过错在于有意而为之,有意而执之,圣人不学,而返归于学朴,所以能辅助万物之自然,而岂敢自以为有为?
【故海试译】
局面安稳时容易持守,变化没有征兆时容易谋划,事物脆弱时容易破开,事物细微时容易分散。事情没有发生以前就要提早行动,混乱没有产生以前就要提早俢治。
抱围的大树,是从毫末大小长起来的;九层的高台,是用一筐筐土堆起来的;千里的行程,是从脚下一步步走出来的。
有意去做事就会败事,有意去掌控它就会失去它。所以,圣人无意作为故而没有失败,无意掌控故而不会失去。
自始至终都保持谨慎,则不会有失败的事情了。人们之所以失败,通常就是在将要成功的时候却失败了。
所以,圣人不要常人之所要,不(有意)贵重难得的货物;不学众人之所学,弥补众人所犯的(有为)过错。所以,才能辅助万物顺任自然而不敢有为。
第六十五章
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①。
民之难治,以其知也②。故以知知邦,邦之贼;以不知知邦,邦之德③。
恒知此两者亦稽式也④!恒知稽式,是谓玄德⑤。玄德深矣!与物反矣,乃至大顺⑥。
【故海集注】
①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
明:智化;王弼注:“‘明’谓多见巧诈,蔽其朴也。”河上公注:“明,知巧诈也。”
愚:朴化;王弼注:“‘愚’谓无知,守其真顺自然也。”河上公注:“使朴质不诈伪也。”
范应元说:“‘将以愚之’使淳朴不散,智诈不生也。”
高一涵说:“何以说老子的政治哲学,是反抗当时政治社会情形的呢?因为他看见当时年年打仗,百姓东跑西散,所以才主张去兵。看见当时社会贫富不均,损不足以奉有余,所以才主张尚俭。看见当时暴君污吏,以百姓为土芥,所以才主张无为。看见当时智巧日生,诈伪百出,所以才主张尚愚。这四个主张——去兵,尚俭,无为,尚愚——就是造成老子理想国的入手办法。”——《老子的政治哲学》自《新青年杂志》六卷五号
②民之难治,以其知也。
通行本作“民之难治,以其智多。”帛书甲本作“民之难治也,以其知也。”帛书乙本作“夫民之难治也,以其知也。”“知”通“智”。通行本改“知”为“智多”,恐与原义有别。据此从帛书本。
③故以知知邦,邦之贼;以不知知邦,邦之德。
通行本作“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帛书甲本作“故以知知邦,邦之贼也;以不知知邦,邦之德也。”帛书乙本避讳刘邦,改帛书甲本之“邦”为“国”。“知”通“智”指智巧;“不知”即“不智”,指“朴化百姓”之果——素朴。通行本改作“不以智”亦可。“知邦”之“知”如知政,知事,指主持,执掌,此处引申为主导,导引;而通行本改作“治”,意稍欠佳。“德”古有福之意。据此仍从帛书本。
④恒知此两者亦稽式也!
通行本作“知此两者亦稽式”,帛书甲乙本均作“恒知此两者亦稽式也”,有“恒”字更加强调“稽式”的永恒性,句末有“也”作一停顿亦加强语气,宜不可少。据此从帛书本。
⑤恒知稽式,是谓玄德。
通行本作“常知稽式,是谓玄德。”帛书甲本作“恒知稽式,此谓玄德。”帛书乙本作“恒知稽式,是谓玄德。”“恒”字胜“常”,“是”字胜“此”。据此从帛书乙本。
⑥玄德深矣!与物反矣,乃至大顺。
通行本作“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帛书甲本作“玄德深矣!与物反矣,乃至大顺。”帛书乙本“深矣”后加了“远矣”,通行本则加“然后”。均不如帛书甲本紧扣上文之本义。据此从帛书甲本。
与物反矣:“与”为帮助。“反”作返回,复归;指返回素朴的道,即自然的本来面目。如王弼注:“反其真也。”返回到真朴。林希逸注:“反者,复也,与万物皆反复而求其真。”亦有注家释“反”为相反,此句变为补充,略微牵强,可参考。如河上公注:“玄德之人,与万物反异,万物欲益己,玄德施与人也。”
大顺:最大的和顺。顺:本义是合乎心意,此处指合乎自然,合乎道。
林希逸说:“大顺即自然也。”
【故海疏义】
本章主要讲“朴民”治国,“智民”害国。
这里我用“朴民”一词,而不用“愚民”一词,何故?是因为古往今来有太多人误解,误用了老子主张的这个“愚”。其一,老子所说的“愚”是素朴,“无知无欲”并不是没有了知和欲,而是合乎自然地知和欲,也就是合理地知和欲,和谐地知和欲,不干扰他人的知和欲。其二,《老子》主要是写给统治阶级的,即是写给“人”的,而“民”并不是他的诉求对象。所以,“愚民”首先要“愚人”,重点在统治阶级“愚”,而后百姓自然就“愚”。然究竟有多少人只是拿来“愚民”呢?可悲可叹!
另外,隐藏在本章背后的老子观点更值得我们深思。老子认为天下的纷扰来自于人,而人最大的烦恼源于“知”。“知”则不知足,“愚”则知足,恒足。植物、动物也会抢地盘,但基本不会蓄积自己生存不需要的地盘。人却不一样!人性最大的恶就是无休止地抢地盘,损不足而奉有余,永不满足于自己的“有为”野心,始终认为自己行,自己很神,而忽略万物之自然。
所以,“恒知稽式”就是要收敛“知”,智多的愚一点,愚多的智一点。这就是损有余而奉不足,天之道也!使物各于其道,使人各安其身,是最大的和顺。
【故海试译】
古时候善于效法道的人,不是智化百姓,而是朴化百姓。
百姓之所以难以治理,就是因为人的智巧。所以,用智巧导引国家,是国家的祸害;用素朴导引国家,是国家的幸福。
始终懂得这两种思路的差别就是治理国家的法则啊!永远知晓这个法则,就叫作幽深玄妙的德。幽深玄妙的德多么深奥啊!让万物返回素朴的道,从而实现最大的和顺。
第六十六章
江海所以为百谷王,以其能为百谷下,是以能为百谷王①。
圣人之在民上也,以言下之;在民前也,以身后之②。其在民上也,民弗厚;在民前也,民弗害③。
是以天下乐进而弗厌④。以其不争也,故天下莫能与之争⑤。
【故海集注】
①江海所以为百谷王,以其能为百谷下,是以能为百谷王。
帛书甲本作“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是以能为百谷王。”帛书乙本删去“之”,作“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也,是以能为百谷王。”通行本改“是以”为“故”,作“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郭店竹简本作“江海所以为百谷王,以其能为百谷下,是以能为百谷王。”从帛书本到通行本,改动不停,各有优劣,但仍不如郭店竹简本句读优美。据此仍从郭店竹简本。
百谷:指百川。《说文》:“泉出通川为谷。”
王:引申为百川所汇流的地方。《说文》:“王,天下所归往也。”
②圣人之在民上也,以言下之;在民前也,以身后之。
帛书甲本作“是以圣人之欲上民也,必以其言下之;欲先民也,必以其身后之。”帛书乙本在“欲先民”前加一“其”字,改作“是以圣人之欲上民也,必以其言下之;其欲先民也,必以其身后之。”通行本删去虚词精简为“是以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郭店竹简本作“圣人之在民前也,以身后之;其在民上也,以言下之。”郭店竹简本亦简练,然顺序不如帛书本和通行本,致使“其在民上也”接连重叠,句读不畅。据此改郭店竹简本为“圣人之在民上也,以言下之;在民前也,以身后之。”
以言下之:“以”释为“把”;“言”指主张,意志;“下”指最下面,意思是人民的意志高于一切。多数注家直译为言语表达要卑下,虽可通,却离老子本义稍远。
③其在民上也,民弗厚;在民前也,民弗害。
帛书甲本作“故居前而民弗害也,居上而民弗重也。”帛书乙本作“故居上而民弗重也,居前而民弗害。”通行本作“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郭店竹简本作“其在民上也,民弗厚也;其在民前也,民弗害也。”帛书甲本顺序不佳,帛书乙本加“故”字改前后句为因果关系,不妥。通行本亦成因果关系,且补上帛书本省略的“圣人”,略繁。据此从郭店竹简本,删去部分语助词“也”,省略一重复的代词“其”。
厚:帛书本及通行本均改作“重”,与“厚”义同,指负担,负累。
④是以天下乐进而弗厌
帛书甲本作“天下乐推而弗厌也”,帛书乙本作“天下皆乐推而弗厌也”,通行本作“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郭店竹简本作“天下乐进而弗厌”。通行本加“是以”强调了上下文因果关系,语义更胜;郭店竹简本的“进”字与“推”皆有“推举、拥戴”之意。据此保留“进”字从通行本。
⑤以其不争也,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帛书甲本作“非以其无争与?故……争。”帛书乙本作“故以其无争与?故天下莫能与争。”通行本作“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郭店竹简本作“以其不争也,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帛书本改动较大,不采纳。郭店竹简本比通行本多一语助词“也”,句读更胜。据此从郭店竹简本。
【故海疏义】
本章主要讲“不争”。
江海居下,所以能为百谷王,圣人不争,所以能为天下王。
圣人卑下,是劝告统治者卑下,放下个人的主张和意志,高高地举起百姓的需求,以百姓心为心;圣人处后,是劝告统治者处后,放下个人的利益,为百姓谋福利。
天下的祸乱完全是因为争权夺利,最后祸害百姓,祸害对手,祸害自己。而这些都是低级的,愚蠢的,无果的纷争。
老子认为:真正善争者,天下没有人能够与他相争,因为他不争。这个不争不是真的不争,而是不与百姓争,百姓纷纷拥戴,从而自然达成不争而争。道者,滋养万物;善争者,幸福百姓,而自然与之争。
【故海试译】
江海之所以成为百川汇流的地方,是因为它能居于百川的下游,所以能成为百川汇流的地方。
圣人位居于百姓的上面,把自己的主张放在最下面;身处在百姓的前面,把自身的利益放在最后面。圣人位居于百姓的上面,百姓没有负担;身处在百姓的前面,百姓没有伤害。
所以天下人都愿意拥戴他而不会厌倦。因为他不与百姓争利,故而天下没有人能够与他相争。
第六十七章
天下皆谓:我大,不肖。夫唯大,故不肖。若肖,细久矣①。
我恒有三保之②。一曰慈,二曰俭③,三曰不敢为天下先。
夫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为成事长④。
今舍其慈,且勇;舍其俭,且广;舍其后,且先;则必死矣⑤!
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建之,如以慈垣之⑥。
【故海集注】
①天下皆谓:我大,不肖。夫唯大,故不肖。若肖,细久矣。
通行本作“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夫唯达,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细也夫。”帛书甲本作“……夫唯大,故不肖。若肖,细久矣。”帛书乙本作“天下皆谓:我大,大而不肖。夫唯不肖,故能大。若肖,久矣其细也夫。”“道大”为通行本后增,以点明主题。帛书乙本“大而不肖”略繁,可简练之。而帛书甲本“夫唯大,故不肖”与帛书乙本“夫唯不肖,故能大”正好相反,一个论“为什么不肖”,一个论“为什么大”,似乎皆通。在无它证的情况下,仍从帛书甲本,据此结合帛书甲乙本改作“天下皆谓:我大,不肖。夫唯大,故不肖。若肖,细久矣。”
此段言道体之宏大,难以形容,其文义与后面段落不相应,疑为它章错简,
②我恒有三保之
通行本作“我有三宝,持而保之”。帛书甲本作“我恒有三葆之”。帛书乙本作“我恒有三(王呆),持而(王呆)之”。“葆”同“保”,帛书乙本及通行本愈改愈繁,按帛书甲本改作“我恒有三保之”。
关于帛书甲本之“葆”、帛书乙本之“(王呆)”及通行本之“宝”、“保”,可参考王大治的“意联字”论点。
王大治说:“这个‘王呆’字,即通葆、保、堡、褓、宝五个字,是《德道经》当中最为经典的‘意联字’!因为这个字在本句中同时表达了五个含义!‘意联字’是指在某些经文的语句中,为了语句气韵通顺,一个字却用另一个读音,因为古代字有一些字可以有多个读音,或者一个字同一个读音代表不同的字,不过可以作为名词、形容词和动词来进行表达,通常用在助词前面,比如用在‘之’或‘也’前面的比较多,来表达本字之意及音意之意。……第一个老子要表达的是‘宝’,即宝贝的意思,第二个老子要表达的是‘保’,即保持和保护的意思,第三个老子要表达的是‘堡’,像堡垒一样坚固,第四个老子要表达的是‘褓’,像襁褓中的婴儿,要细心呵护,第五个老子要表达的是‘葆’,枝繁叶茂,普及天下!”
③二曰俭
陈鼓应说:“俭,有而不尽用。和五十九章‘啬’字同义。”——《老子注译及评介》
④夫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为成事长。
帛书甲本作“……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为成事长。”帛书乙本作“夫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为成器长。”通行本作“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帛书甲本的“成事”一词优于帛书乙本的“成器”,意为成就事业。通行本删去“为”字,“成”字意为“成为”,“器”字意为“万物”,稍脱离原本之义。据此以帛书乙本补帛书甲本之缺失,从帛书甲本。
⑤今舍其慈,且勇;舍其俭,且广;舍其后,且先;则必死矣!
帛书甲本作“今舍其慈,且勇;舍其后,且先;则必死矣!”帛书乙本作“今舍其慈,且勇;舍其俭,且广;舍其后,且先;则死矣!”通行本作“今舍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后,且先;死矣!”帛书甲本抄写脱字了,帛书乙本删去“必”字,加强语气变弱,通行本删去“其”字,句读欠佳,“死矣”之语气亦弱。据此以帛书乙本补帛书甲本之脱字,从帛书甲本。
⑥天将建之,如以慈垣之。
通行本作“天将救之,以慈卫之。”帛书甲乙本作“天将建之,如以慈垣之。”“天”指天道,道生万物,用“建”字无不妥。“如”字《说文》曰:“如,从随也。”本义是顺从,引申为从而,然后;此处表示递进关系,意为而,就。“垣”读yuán,本义是墙,引申为筑墙围绕,护卫。故而通行本改动实无必要,据此从帛书本。
【故海疏义】
本章主要讲“身行三保”——慈,俭,不争先。
“三保”保什么?慈,俭,不争先是圣人法道之三德。于天之道,保生物;于圣人之道,保利人。
慈爱如母,为母则刚,故而勇敢;俭则早备,重积德而无不克,故能广施; 不为天下先,只为天下事,故能做成就事业的导师。
老子感慨那违道之世,抛弃了慈爱,单单拼斗勇敢;抛弃了节俭,只想着广占地盘;抛弃了谦退,个个争先恐后,必定是找死啊!
物以道为本,人以母为根,事以慈为基。复慈,战必胜,守必固。天道善于建树,是因为它始终“利而不害”,以慈爱来护卫万物。
【故海试译】
天下的人都说:我夸大,不可形容。正因为太大,故而不可形容。如果可以形容,那早就渺小了。
我永远有三个方面保护着。一是慈爱,二是节俭,三是不胆敢居于天下人的前面。
慈爱,所以能够勇敢;节俭,所以能够广施;不敢居于天下人的前面,所以能够做成功的导师。
如今却舍弃慈爱去拼斗勇敢,舍弃节俭去追求广大,舍弃谦退去争抢先进,那绝对是找死啊!
慈爱,用作征战就会胜利,用作守卫就会坚固。天道要建立的,就用慈爱来护卫。
第六十八章
善为士者,不武①;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②;善用人者,为之下。
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③,是谓天④,古之极也⑤。
【故海集注】
①善为士者,不武
士:指士兵。陈鼓应释“为士”作“统帅士卒”;王弼注:“‘士’,卒之帅也。”均不采纳,可参考。
②不与
不与:不面对面交锋;指以退为进,或让对方知难而退。
王弼注:“不与争也。”
高亨说:“‘与’犹‘斗’也,古谓对斗为‘与’。”
③用人
用人:倒装,人用也,即人之用。用:《说文》本义为“可施行”,即使人、物发挥功能;如使人、物有利。用人即是用人之利也,此为用之根本,人死无利,无所用,故老子反争反战。王弼本作“用人之力”,差之毫厘也,其“力”若作“利”,则归根复本,妙哉!
“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实讲“不争才能用”,即有人才有利,不争才能用。可复观十一章“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④天
天:指天之道;即不争之德,用人之利,皆合乎天之道。本段主旨亦见八十一章“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帛书乙本及通行本改作“配天”,亦可通,仍从帛书甲本。
⑤古之极也
极:最高,顶点,又指准则,法则。
【故海疏义】
本章主要讲人之利在用,不争才有用。争则失去用,失去利,不符合天道。天生万物不是让万物来相争的,互相残杀的,物尽其材,人尽其用,才是本来的使命。
所以,做士兵不是为了比拼武力,而是为了和平相处;战斗不是为了发泄愤怒,而是为了胜利;打败敌人不是为了面对面交锋,而是为了最终取胜;使用人不是为了分出高低贵贱,而是为了合作。
不争是因为大家的利益本质上是一致的,各正性命,各尽其用,各得其利。命、用、利是根本;武不武,怒不怒,与不与,下不下,皆是手段,是枝末。断不可违背天道,舍本逐末,害人害己。
【故海试译】
善于做士兵的人,不拼武力;善于战斗的人,不动怒;善于战胜敌人的人,不用面对面交锋;善于用人的人,对人谦下。
这就是不争之德,这就是用人之利,这就是天之道,自古以来的最高准则啊!
第六十九章
用兵有言曰①:吾不敢为主,而为客②;不敢进寸,而退尺。是谓行无行,攘无臂,执无兵,扔无敌③。
祸莫大于无适,无适近亡吾保④。故称兵相若,则哀者胜矣⑤。
【故海集注】
①用兵有言曰
通行本作“用兵有言”,帛书甲乙本均作“用兵有言曰”,据此从帛书本。
②吾不敢为主,而为客
为主:主动进攻;为客:被迫反击。
河上公注:“‘主’,先也,不敢先举兵。”吴澄说:“‘为主’,肇兵端以伐人也。”
③是谓行无行,攘无臂,执无兵,扔无敌。
通行本作“扔无敌,执无兵。”帛书甲乙本均作“执无兵,乃无敌。”据此从帛书本。“乃”循前例,改作“扔”。
行无行:第一个“行”:动词,读xíng,指出动,临阵,布阵;第二个“行”:名词,读háng,指阵列,阵型。无行:没有阵型。
攘无臂:攘而无臂,意为振臂却没有振臂;即没有振臂,胜似振臂,志坚意强也。攘:读rǎng。
执无兵:执而无兵,意为持械却没有持械;即没有持械,胜似持械。兵:兵器,器械。
扔无敌:扔而无敌,意为对抗却没有对抗;即没有对抗,胜似对抗。扔:抗;扔敌:抗敌,对抗。
④祸莫大于无适,无适近亡吾保。
通行本作“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帛书甲本作“祸莫大于无适,无适近亡吾保矣。”帛书乙本作“祸莫大于无敌,无敌近亡吾保矣。”“轻敌”、“无敌”皆不如“无适”贴合前段文义。“适”有节制义,“无适”即不节制。不敢为主,不干进寸,皆言节制,是老子主张的,而“无适”,不节制则是莫大的祸也。近:差不多,几乎。吾保:自我保护。
⑤故称兵相若,则哀者胜矣。
通行本作“故抗兵相若,哀者胜矣。”帛书甲本作“故称兵相若,则哀者胜矣。”帛书乙本作“故抗兵相若,而哀者胜矣。”通行本依帛书乙本改之。帛书甲本之“称”有举之意,“称兵”指举兵;“相若”即相当;“称兵相若”意为两军对峙,旗鼓相当。帛书乙本改动实无必要,故从帛书甲本。
哀:多数注家释为悲哀,慈哀,悲伤,悲愤,怜悯等等;吾窃以为皆不准确,甚至相差甚远。哀当释为悲观,如六十三章“圣人犹难之”。哀者,难之,则终无难,故必胜矣。反之,骄兵必败,何故?亦如六十三章“多易必多难”,故必败矣。
【故海疏义】
本章主要讲“众志成城,哀兵必胜。”人心意志和节制悲观对于用兵取胜极为关键。
心志驱使行动,决心影响战局。主动进攻和被迫反击,得寸进尺和退无可退,哪个更能激发战斗意志和必胜决心?当一个人,一支队伍的意志和决心厚积再爆发,不布阵,胜似布阵;不振臂,胜似振臂;不持械,胜似持械;不对抗,胜似对抗。因为士气高涨,锐不可挡。守,则固若金汤;攻,则无坚不摧。两军对垒,取胜的决定性力量往往不是有形的装备和实力,而是无形的意志和决心。六十七章所言:“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皆相通也。
除了人心,老子还强调要节制,悲观。意思是要留余地,存预备,才能有充足的后续力量应对瞬息万变和意外情况。所以,五十九章讲“早备,重积德,无不克”。而之所以要保持悲观,六十三章有言:“多易必多难。是以圣人犹难之,故终无难。”悲观才能把困难预估充足,才能准备跟充分,遇到困难才能从容应对。乐观常常被打个措手不及,而慌不择路,失败是必然的。
【故海试译】
(关于)带兵打仗有句老话说:我不敢主动进攻,而是被动反击;不敢前进一寸,而是后退一尺。这就叫作没有阵列地临阵,没有振臂地振臂,没有持械地持械;没有对抗地对抗。
没有比无节制更大的祸患了,无节制几乎完全失去自我保护。故而两军相当,悲观的一方获胜。
第七十章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而人莫之能知,莫之能行①。
言有君,事有宗②。其唯无知也,是以不我知③。
知我者希,则我贵矣④!是以圣人被褐而怀玉⑤。
【故海集注】
①而人莫之能知,莫之能行。
通行本作“天下莫能知,莫能行。”帛书甲本作“而人莫之能知也,而莫之能行也。”帛书乙本作“而天下莫之能知也,莫之能行也。”可见各版本一直在改动,直至通行本最简练,也改动最大。据此仍从帛书甲本,只删去虚词“也”。
②言有君,事有宗。
通行本作“言有宗,事有君。”帛书甲本作“言有君,事有宗。”帛书乙本作“夫言有宗,事有君。”从帛书乙本就颠倒顺序了,然“君”主言,“宗”主行,据此从帛书甲本。
此句疑问最大。多数注家释为“说话有主旨,做事有根据。”于全章旨趣欠融洽,更与全书“论道不论术”的体例不符。我窃以为“君”指君权,“宗”指宗法,代表有为世界的两大主宰。“言有君,事有宗”讲的是有为的世界,“其唯无知”讲的是无为的理想。由于两者的对立,所以,导致了“不我知”。“君、宗”乃儒家治理体系,老子的主张在这个体系里是“无知”的,既无“君”推崇,又无“宗”拥护,所以,老子感慨“圣人被褐怀玉”。
③其唯无知也,是以不我知。
通行本作“夫唯无知”,帛书甲本作“其唯无知也”,帛书乙本作“夫唯无知也”。显见通行本沿袭帛书乙本。仍从帛书甲本。
无知:无人知晓,不被理解;“君”无以知,“宗”无以知,所以“不我知”。
④知我者希,则我贵矣!
通行本作“则我者贵”,帛书甲乙本均作“则我贵矣”。可见通行本乃妄改原义,把“则”字由转折之义改成效法之义。此句乃是老子对“不我知”的一种不服,抗辩,对“道”和理想的笃信,接着又继续安慰自己道:“圣人被褐怀玉”。他始终坚持他笃信的道是块宝玉,是拯救人类的法宝。据此仍从帛书甲本。
⑤是以圣人被褐而怀玉
通行本作“被褐怀玉”,帛书甲乙本均作“被褐而怀玉”,据此仍从帛书本。
被:读pī,披的古字,穿着;褐:读hè,粗布或粗麻制成的衣服,多为古代老百姓所穿。
【故海疏义】
本章主要讲“圣人怀道而无人知”
老子首先说自己的主张是很简单的,但人们却不能明白,不能实行。这和《中庸》里孔子讲中庸之道不能推行的手法如出一辙。
然后,老子谈了原因,“其唯无知也,是以不我知。”人们通常认为真理在“知”那里,其“言有君”,其“事有宗”。然而,“知”都是人为的,人为非道。“不知”者自然,乃道也。所以,人们都活在“知”的世界里,都在求“知”。而老子的主张在“无知”的世界里,所以人们不知老子。
最后,老子只好自我安慰道:“知我者希,则我贵矣!”而眼所看见的贵不是贵,人尽皆知的贵不是贵。“圣人被褐而怀玉”,当一个人被褐和怀玉都一样,则万物皆贵,自与万物同贵,万物亦不贵。
【故海试译】
我的主张很容易明白,很容易实行。人们却不能明白,不能实行。
人微言轻,身单事小。正由于我寂寂无名,所以没有人明白我。
明白我的人越少,反而我更加宝贵啊!所以,圣人穿得破烂却怀着宝玉。
第七十一章
知不知,尚矣①;不知不知,病矣②。
是以圣人之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③。
【故海集注】
①知不知,尚矣
知不知:即知不智,意为知道不智巧(素朴的道);多数注家释为知识层面,乃受儒学影响,误入歧途也。尚:同“上”,指最好。
②不知不知,病矣
不知不知:即不知不智,意为不知道不智巧(素朴的道)。
帛书甲本作“不知不知”,帛书乙本及通行本改作“不知知”。显然,此乃后学者受儒学影响,妄改之。“不知”之“知”通“智”,指智巧,人为之智,与素朴相对。“不知”乃老子重要主张,如六十五章“以知知邦,邦之贼;以不知知邦,邦之德。”
③是以圣人之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
通行本作“圣人不病,以其病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帛书甲本作“是以圣人之不病,以其……”。帛书乙本作“是以圣人之不病也,以其病病也,是以不病。”帛书乙本应只在帛书甲本基础上加了虚词“也”,而通行本改动过大,中间反复论“病病”。据此从帛书甲本,并从帛书乙本补全,删去虚词“也”。
【故海疏义】
本章主要讲“不知为尚,天下的病在于知。”
“知”和“不知”哪个好?用易经的思维来讲,“知”有“知”的好,“不知”有“不知”的好;“知”有好亦有不好,“不知”有好亦有不好。老子在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多知多欲妄为所带来的不好实在是太过突出,所以,老子有了倾向性——知不知为尚。因此,老子给我们后世的人类一个关于“知”或“智”的标准答案。当“知”危害甚大时,“不知”好;当“不知”危害甚大时,“知”好。
老子所生活的时代病了,老子看到了知欲妄为的弊病,提出了“不知”能治病,这是合乎道的。因为道是循环往复的,当人类聪明过了头,道就要往回头走,否则死路一条。这时候,人类如果选择“无知”则胜过“有知”。而人类刚从树上下来,走出森林,面对洪水猛兽,则不堪一击,就需要“有知”,才能活下来。道的主题永远是让万物活下来,循环往复地。所以,不管是“知”还是“不知”,都是为了生生不息,绝不是为了断子绝孙。一旦威胁到人类生生不息,万物不再生机勃勃,那么就离德叛道了,一定物极必反,并再次返回到自然的轨道。
【故海试译】
懂得不智巧(素朴),是最好的;不懂得不智巧(素朴),是最大的弊病。
所以圣人之所以没有弊病,是因为他一直诟病这个弊病,所以没有弊病。
第七十二章
民之不畏威,则大威将至矣①。
毋狎其所居,毋厌其所生②。夫唯弗厌,是以不厌③。
是以圣人自知而不自见,自爱而不自贵也④。
故去彼取此⑤。
【故海集注】
①民之不畏威,则大威将至矣。
通行本作“民不畏威,则大威至。”帛书甲本多缺,帛书乙本作“民之不畏威,则大威将至矣。”帛书本句读更胜,据此从帛书本。
②毋狎其所居,毋厌其所生。
通行本作“无狎其所居,无厌其所生。”帛书甲乙本均作“毋狎其所居,毋厌其所生。”“毋”比“无”否定语气更强,据此从帛书本。
狎:读xiá,轻蔑,不重视;厌:读yā,压制,压迫。
③夫唯弗厌,是以不厌。
通行本作“夫唯不厌”,帛书甲乙本均作“夫唯弗厌”,帛书乙本“弗”字后衍出一“毋”字,疑把注文不慎抄入。“弗”比“不”的否定语气弱,而比“毋”的否定语气更弱,吾窃以为更合理,统治者与百姓之关系,不可能没有丝毫压感,故老子在此句中,前用“弗厌”,而后用“不厌”,意味深长。据此从帛书本。
“弗厌”之“厌”读yā,指压迫;“不厌”之“厌”读yàn,指厌弃。
④是以圣人自知而不自见,自爱而不自贵也。
通行本作“是以圣人自知不自见,自爱不自贵。”帛书乙本作“是以圣人自知而不自见也,自爱而不自贵也。”通行本过于精简,而帛书乙本多了虚助词,句读更优,语义更明。据此从帛书乙本,删一“也”字,改作“是以圣人自知而不自见,自爱而不自贵也。”
见:读xiàn,同“现”,表现,显露。
⑤故去彼取此
帛书甲本及通行本均作“故去彼取此”,帛书乙本作“故去彼而取此”,“而”字可省,从帛书甲本。
彼:指自见,自贵;此:指“是以圣人……”全句。
【故海疏义】
本章主要是告诫统治者:畏百姓之威,则统治者威;不畏百姓之威,则百姓大威。
老子讲究追根溯源,统治者的威力到底来自哪里?归根结底,来自于百姓的信任。如果百姓不信任统治者能管理好百姓的事,那统治者也就失去了威力。统治者毕竟是少数,而百姓始终是多数。多数百姓的威力终究是大于少数统治者的,所以大威至。
百姓相信什么?相信统治者能帮助百姓安居乐业。所以,统治者要重视百姓的家园,而不是轻蔑,甚至搅扰,毁坏;要解放百姓的生产力,而不是束缚,甚至阻碍,破坏。
所以,统治者要学习圣人之道:自己要明白自己,但不要别人也来明白自己,变成了自我表现,从而干扰别人;自己要爱惜自己,但不要别人也来爱惜自己,变成了自我尊贵,从而干扰别人。
【故海试译】
百姓不再畏惧上层统治者的威力,那么来自底层百姓的更大威力就要到来了。
不要轻蔑百姓的家园,不要压迫百姓的生存空间。只有统治者不压迫百姓,百姓才不厌弃统治者。
所以,圣人自我明白却不自我表现,自我爱惜却不自我尊贵。
故而(统治者)要舍去自我表现,自我尊贵,采取圣人的做法。
第七十三章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①。此两者,或利或害②。
天之所恶,孰知其故?
天之道,不战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繟然而善谋③。
天网恢恢,疏而不失④。
【故海集注】
①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
帛书甲本作“勇于敢者则杀,勇于不敢者则活。”帛书乙本及通行本作“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者”可省略,且保留影响句读,据此从通行本。
勇:从力,甬声,若水流涌动而有力。《说文解字》曰:勇,气也。气之所至,力亦至焉。心之所至,气乃至焉,故古文勇从心。
敢:有勇气之意,古字形像双手持武器捕捉野兽,故侧重于勇之行为。勇则侧重于勇之心力和气势。
勇于敢:指肆意躁动;心浮气躁神散,扰而涌动也。勇于不敢:指收敛静定;心静气定神聚,扰而不动也。勇于敢犹佛家住相,受外尘扰动;勇于不敢犹佛家离相,不为外尘扰动。
杀:本义是杀戮,引申为死板,僵化,僵死,机械地反应;活:本义是水流声,引申为生动,灵活,柔活,自然应变。
蒋锡昌说:“七十六章:‘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敢’即‘坚强’,‘不敢’即‘柔弱’。”可参考。
②此两者,或利或害。
此两者:指勇于敢和勇于不敢。利:指活则有利;害:指杀则有害。
③不战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繟然而善谋。
战:指争斗,亦代表统治者动用武力;言:指统治者发号施令;召:指统治者招徕四方之士;繟:读chǎn,宁静,舒缓;繟然:若无所思,无忧无虑的样子。
④天网恢恢,疏而不失。
天网:譬喻天之道,自然之规律,亦指治国之道,统治原则;恢恢:形容道混沌而蕴藏赋予万物的力量,亦示意统治者要像道一样,无为而无不为。
疏而不失:本义指天网(天之道)稀疏又细密而毫无漏失(失误)。从道来讲,疏,代表纯任万物自由生长;密,代表严束万物野蛮生长。从统治者来讲,疏,代表无为,宽容百姓自由繁衍生息;密,代表无不为,严束百姓胡作乱为。
【故海疏义】
本章主要讲“天之道”:收敛而不肆意,静定而不躁动,柔活而不僵化,粗糙而又周密。
除了第一段言人之道,其余段落皆言天之道。然老子虽讲天,实劝统治者也。
老子首先告诫统治者,勇于敢是天所厌恶的。为什么呢?
因为违背天道!天之道无为而无不为,即不战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繟然而善谋。
最后,老子把天道比作天网,一个混沌,一个恢恢。疏则宽,不失则严;疏而不失,宽而严也。宽严相济,不严而无不严,无为而无不为。
老子劝统治者效法混沌的天道,学习恢恢的天网,疏而不失,无为而无不为。
【故海试译】
肆意躁动就是僵化,收敛静定就是柔活。这两种心性和行为,一个有害,一个有利。
自然之所以厌恶(肆意躁动),谁知道是因为什么?
自然的规律(始终是),没有争斗却善于胜利,没有言说却善于回应,没有召唤却自己到来,宁静无虑却善于谋算。
天就像一张庞大而粗糙的网,稀松平常却又精细周密,毫无漏失。
第七十四章
若民恒且不畏死,奈何以杀惧之也①?
若民恒且畏死,则为奇者,吾将得而杀之,夫孰敢矣②!
若民恒且必畏死,则恒有司杀者③。夫代司杀者杀,是代大匠斲也④。夫代大匠斲者,希不伤其手矣⑤。
【故海集注】
①若民恒且不畏死,奈何以杀惧之也?
通行本作“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帛书甲乙本作“若民恒且不畏死,奈何以杀惧之也?”通行本改动甚大,删字更是丢失文义。据此从帛书本。
②若民恒且畏死,则为奇者,吾将得而杀之,夫孰敢矣!
通行本作“若使民常畏死,而为奇者,吾将得而杀之,孰敢?”帛书甲本作“若民恒是畏死,则而为者,吾将得而杀之,夫孰敢矣!”帛书乙本作“使民恒且畏死,而为畸者,吾得而杀之,夫孰敢矣!”通行本之问题如前,据帛书甲乙本改作“若民恒且畏死,则为奇者,吾将得而杀之,夫孰敢矣!”
奇:本义是奇怪、奇异,在老子的思想体系里,特指违道,反自然的变异,不能容于天地,故天必杀之。
王弼说:“诡异乱群谓之‘奇’也。”
③若民恒且必畏死,则恒有司杀者。
通行本作“常有司杀者杀。”帛书甲乙本均作“若民恒且必畏死,则恒有司杀者。”通行本大删大改,原有的质问语气和文义尽失,据此从帛书本。
司杀者:生死,自然之道也;老子的伟大之处亦在此,他质疑任何人特别是统治者是否有资格剥夺别人的生命。
④夫代司杀者杀,是代大匠斲也。
通行本作“是谓代大匠斲”,无语助词“也”,帛书甲本作“是代大匠斲也”,帛书乙本删去语助词“也”。帛书甲本句读更优,据此从帛书甲本。
斲:读zhuó,亦作“斫”、“斵”,意为砍,削。
张默生说:“‘代司杀者’指伪讬天道。”
蒋锡昌说:“人君不能清静,专赖刑罚,是代天杀。”
⑤夫代大匠斲者,希不伤其手矣。
通行本作“夫代大匠斲者,希有不伤其手矣。”帛书甲本作“夫代大匠斲者,则希不伤其手矣。”帛书乙本作“夫代大匠斲,希不伤其手。”通行本多出“有”字,帛书甲乙本均无;帛书甲本“则”字与前句的“者”字读音不恰,被帛书乙本及通行本删掉;帛书乙本删去“者”和句末语助词“矣”欠佳。据此从帛书甲本,删去“则”字,改作“夫代大匠斲者,希不伤其手矣。”
【故海疏义】
本章老子告诫统治者,生死自有定数,罔顾性命,必遭反噬。
如果老百姓从来都不怕死,那么杀死他们就没有作用;如果老百姓从来都怕死,那么极少数作恶的人抓起来杀掉就很管用。
千百年来,老百姓必然怕死,也必然早已存在一个众所周知的杀罚者,其他任何人去代替,恐怕都难以服众,无不引起更多的人效仿。既然你可以杀人,为什么我不可以?致使天下人杀来杀去,生灵涂炭,最后往往就杀到了自己头上,这叫作自食其果。所以,老子说:“夫代大匠斲者,希不伤其手矣。”
【故海试译】
如果百姓一直就不害怕死亡,为何要用杀人来使他们惧怕呢?
如果百姓一直就害怕死亡,那么对待为非作歹的人,我们就可以把他抓起来杀掉,那谁还敢为非作歹呢!
如果百姓一直就必然害怕死亡,那么(必然)一直有专门掌管杀人的人。而那些代替专门掌管杀人的人去杀人,就相当于是(外行人)代替技艺高超的木匠削木头。那些代替技艺高超的木匠削木头的人,很少有不伤到自己手的。
第七十五章
民之饥也,以其取食税之多,是以饥①;民之不治也,以其上有以为,是以不治②;民之轻死也,以其求生之厚,是以轻死③。
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贵生④。
【故海集注】
①民之饥也,以其取食税之多,是以饥;
通行本作“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帛书甲本作“人之饥也,以其取食税之多也,是以饥;”帛书乙本作“人之饥也,以其取食税之多,是以饥;”帛书甲乙本三组排比的居首分别为“人”、“百姓”、“民”,通行本通改作“民”更胜,因老子此处“人”实指百姓或民。另通行本严重误解第二组“以其上有以为”,断句为“以其上‘有以为’”,进而妄改三组排比之“以其”作“以其上”,而帛书甲乙本断句应为“以其”,“其”指统治者,通行本用“其上”指统治者,乃多此一举。据此综合帛书乙本及通行本改作“民之饥也,以其取食税之多,是以饥;”
②民之不治也,以其上有以为,是以不治;
通行本作“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帛书甲本作“百姓之不治也,以其上有以为也,是以不治;”帛书乙本作“百姓之不治也,以其上之有以为也,是以不治;”通行本改“不治”为“难治”,违背原义;“治”即“安定”,“不治”指不安定;而“难治”是难安定;不安定与难安定,差别较大。此外帛书甲本三组排比主语皆为“以其”之“其”,指统治者;后面皆为动宾结构,分别为“取食税”,“上有”,“求生”;“上”通“尚”,“上有”指推崇有功。而帛书乙本断句把“上有”分开,改作“上之有”,通行本将错就错,改“上之有以为”作“上之有为”。据此依帛书甲本改作“民之不治也,以其上有以为,是以不治;”
上有:“上”通“尚”;“上有”可两讲:一指推崇占有而富强;一指推崇建功立业。
③民之轻死也,以其求生之厚,是以轻死。
通行本作“民之轻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是以轻死。”帛书甲本作“民之轻死,以其求生之厚也,是以轻死。”帛书乙本作“民之轻死也,以其求生之厚也,是以轻死。”通行本错误同上,据此从帛书乙本,删去一语助词“也”,改作“民之轻死也,以其求生之厚,是以轻死。”
④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贵生。
通行本作“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帛书甲乙本均作“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贵生。”显然,帛书甲乙本当“贤”作形容词,而通行本当“贤”作动词,遂妄加“于”字。据此从帛书本。
以生为:即以(己之)生(而)为;“生”指活着,这里特指统治者的活法,包括:取食税,上有,求生。
【故海疏义】
本章揭露统治者是祸乱之源。并告诫统治者,天下一体,为别人活着,自己才能活着;不为自己活着,才是真正懂得贵重生命。
百姓为什么吃不饱?是因为统治者摄取食税太多;百姓为什么不安定?是因为统治者追求富强,好大喜功;百姓为什么不怕死?是因为贫富悬殊,统治者奢靡至极,百姓穷困潦倒而彻底绝望。
吃不饱,不安定,不怕死,百姓的这些生存现状对于统治者来说是高度危险的,随时可能天翻地覆,结束统治者的生命。
所以,老子告诫统治者:真要爱惜自己的生命,就给别人一条活路。不为自己活着的人,才是真正懂得贵重生命的人。
【故海试译】
百姓之所以饥饿,就是因为统治者攫取食物和税赋太多,所以百姓饥饿;百姓之所以不安定,就是因为统治者好大喜功过了头,所以百姓不安定;百姓之所以看淡生死,就是因为统治者生活太奢靡,所以百姓(对贫富悬殊彻底绝望而)看淡生死。
而只有不去为自己的活着而做事的人,才是真正聪明能干的贵重生命。
第七十六章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①;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②。
故曰:坚强者,死之徒也;柔弱微细者,生之徒也③。
兵强则不胜,木强则恒④。强大居下,柔弱微细居上⑤。
【故海集注】
①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
通行本作“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帛书甲本作“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仞坚强”,“
”,《说文解字》:竟也,指全部;“仞”通“韧”,坚硬结实不易分开;“
仞”是对“坚强”的描述,可删。据此从通行本。
②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
帛书甲乙本均作“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万物草木”指万物当中的草木或其它有生命的物体,通行本删“万物”更简练,“草木”在此既生动,亦可代指万物。据此从通行本。
③故曰:坚强者,死之徒也;柔弱微细者,生之徒也。
帛书甲本作“故曰:坚强者,死之徒也;柔弱微细,生之徒也。”帛书乙本作“故曰:坚强,死之徒也;柔弱,生之徒也。”通行本作“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帛书本“故曰”不可改,其特指此话为前人所说。帛书甲本“柔弱微细”正与“强大”相对应,“柔弱”对应“强”,“微细”对应“小”。据此从帛书甲本,补齐“者也”句式,改作“故曰:坚强者,死之徒也;柔弱微细者,生之徒也。”
④兵强则不胜,木强则恒。
通行本作“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帛书甲本作“兵强则不胜,木强则恒。”帛书乙本作“是以兵强则不胜,木强则兢。”帛书甲本并无“是以”;通行本改“不胜”为“灭”,不如原义;帛书甲本的“恒”通“横”,指横倒,横陈,其义甚明;且“不胜”与“恒”押韵。据此从帛书甲本。
⑤强大居下,柔弱微细居上。
通行本作“强大处下,柔弱处上。”帛书甲本作“强大居下,柔弱微细居上。”帛书乙本作“故强大居下,柔弱居上。”帛书乙本加一“故”字,前后句由并列关系变为因果关系,有违原义;另“柔弱微细”与③应保持一致。据此从帛书甲本。
【故海疏义】
本章主要讲“守弱勿强”。
强弱是循环往复的,强弱是有时限的,万物和人亦有寿命,所以,追求强大就是缩短强弱的周期,加快生命的节奏。快一点强大即快一点衰弱。
人在生下来的时候是柔软弱小的,僵硬也就死了;草木刚长出来的时候是柔软脆弱的,干枯也就死了。所以古人早有结论:坚硬逞强是死路,柔软弱小才是活路。
所以,老子认为,物极必反,强弱必然相互转化。军队不可能永远取胜,草木不可能一直长大。事物强大之时就是江河日下之时,事物弱小之时,就是蒸蒸日上之机。
【故海试译】
人生来是柔软弱小的,死了就是僵硬的;草木生来是柔软脆弱的,死了就是干枯的。
所以古人说:坚硬、强大是死路,柔软、弱小是活路。
军队逞强必然要打败仗,树木高大必然要横倒。强大却是江河日下,弱小反而蒸蒸日上。
第七十七章
天之道,犹张弓者也①,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故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②。
人之道③,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孰能有余以奉天下乎?唯有道者乎④?
是以圣人为而弗有,成功而弗居也⑤。若此其不欲见贤也⑥。
【故海集注】
①天之道,犹张弓者也
通行本作“天之道,其犹张弓与?”帛书甲本不全,它本补全作“天下之道,犹张弓者也”。帛书乙本作“天之道,犹张弓也”。究文义,“天之道”优于“天下之道”,疑似“下”字乃抄写衍出。据此按帛书甲本改作“天之道,犹张弓者也”。
②故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通行本作“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帛书甲乙本均有缺失,互补后帛书甲本作“故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显然,本句为前句之总结,正好合为一段。而通行本删去“故”字,另起一段,与下句“人之道”并排为一段,则章法紊乱也。据此从帛书甲本。
③人之道
人之道:对应“天之道”,指人类社会的治理法则,即统治者治理天下的办法。
④孰能有余以奉天下乎?唯有道者乎?
通行本作“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帛书甲本作“孰能有余而有以取奉于天者乎?……”。帛书乙本作“夫孰能有余而……奉于天者,唯有道者乎?”帛书甲本“而有以取奉于”,与帛书乙本“而……奉于”,两者皆冗长繁复,不如通行本“以奉”简单明了。另外,此处讲“人之道”,帛书本“天者”当释为“天下”,通行本如是。又帛书本句末皆有“乎”字,句读更胜。据此改作“孰能有余以奉天下乎?唯有道者乎?”
有道者:即圣人;指效法天之道,懂得自然法则的人。
⑤是以圣人为而弗有,成功而弗居也。
通行本作“是以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处”,帛书乙本作“是以圣人为而弗有,成功而弗居也。”“不”表示去实现没有,而“弗”就是没有,帛书乙本更胜。此外,通行本改“成功”为“功成”,《老子》竹简本、帛书本皆无“功成”一词,但有“成功”一词。据此从帛书乙本。
⑥若此其不欲见贤也
通行本作“其不欲见贤。”帛书乙本作“若此其不欲见贤也。”帛书乙本句前有“若此”,与前句连接更紧密。据此从帛书乙本。
不欲见贤:见,读xiàn,同“现”。“不欲见贤”即不想显露自己的贤能,同于第三章“不尚贤”,使民不争,天下咸宁,圣人之治也;亦如佛家之不二,无分别心,无贤无不肖,万法一如,而生清静心也。
【故海疏义】
本章斥责统治者“损不足以奉有余”违背天道,占有,居功,尚贤,使民争夺,天下纷争,不得安宁。
老子言“天之道”,“人之道”,“圣人之道”。
宇宙运转和谐有序,是因为自然规律始终保持平衡,犹如“张弓”,“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归结之,就是“损有余而补不足”。
而人类社会为什么纷争不断,混乱无序?就是因为统治者违背天道,逆反自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制造不均,打破平衡。
谁来拯救人类?谁来替天行道?圣人之道即天之道,因为圣人“为而弗有,成功而弗居”,圣人“不见贤”。
【故海试译】
自然的法则,犹如拉弓射箭,拿高了往下压一压,拿低了往上举一举;力道有剩余的就减损一些,力道不足的就增补一些。故而自然的法则就是减损那些有余的,进而增补那些不足的。
人间的办法,却不是这样,(反而是)损剥那些不足的,用来奉养那些有余的。
谁能够拿有余的去奉养天下的人呢?那只有懂得自然法则的人吧?
所以,(懂得自然法则的)圣人发挥了作用却没有占为己有,成就了功业却没有居功自傲。圣人这样做是不想显露自己的聪明能干啊!
第七十八章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也,以其无以易之①。
故柔胜刚,弱胜强②。天下莫不知,而莫能行也③。
故圣人之言曰④:受邦之诟,是谓社稷之主;受邦之不祥,是谓天下之王⑤。
正言若反⑥。
【故海集注】
①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也,以其无以易之。
通行本“莫之能胜”之“胜”,帛书甲乙本均缺失,经它本补作“先”,意为领先,超过,与“胜”字义同。“莫之能胜”后保留一语助词“也”,句读更优。 无以易之:如第四十章“弱者道之用”,水若道的作用和表现,极其静柔和微弱,使万物感觉不到它带来的变化。水改变着万物,若道化育着万物,以柔弱胜刚强,使万物逆来顺受,正如第四十一章“大器曼成”,此圣人之言,天下德道也。
②故柔胜刚,弱胜强。
通行本作“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帛书甲本缺失,它本补全后作“故柔胜刚,弱胜强。”帛书乙本作“柔之胜刚也,弱之胜强也”。帛书甲乙本均为“柔”在前,“弱”在后,且“之”可省略,又此句为总结上句,有“故”字更胜。据此从帛书甲本。
③天下莫不知,而莫能行也。
通行本作“天下莫不知,莫能行。”帛书甲乙本均有缺失,它本补全帛书甲本作“天下莫不知,而莫能行也。”帛书乙本作“天下天下莫弗知也,而莫之能行也。”帛书甲本有“而”和“也”,语义句读更胜,帛书乙本“之”同上句可省略,疑当时习惯用法。据此从帛书甲本。
④故圣人之言曰
通行本作“是以圣人云”,帛书甲本作“故圣人之言云曰”,帛书乙本作“是故圣人之言云曰”。帛书甲乙本均有“言云曰”,疑为抄重,或当时习惯用法。据此从帛书甲本,并删去“云”改作“故圣人之言曰”。
⑤受邦之诟,是谓社稷之主;受邦之不祥,是谓天下之王。
通行本作“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帛书甲本作“受邦之诟,是谓社稷之主;受邦之不祥,是谓天下之王。”帛书乙本作“受国之诟,是谓社稷之主;受国之不祥,是谓天下之王。”帛书甲乙本句法工整,但前后相差一字,帛书乙本避讳刘邦改“邦”为“国”。而通行本之改动致句法复杂,“受国之垢”有“之”“受国不祥”无“之”;前用“是谓”,后用“是为”;而改“诟”为“垢”更使词义狭窄,违背原义。据此,从帛书甲本。
⑥正言若反
正:合乎规律。正言:指合于道的话;真常之言,真常之理。反:反常,违反常识。
河上公注:“此乃正直之言,世人不知,以为反言。”
释德清说:“乃合道之正言,但世俗以为反耳。”
高延第说:“此语并发明上下篇玄言之旨。凡篇中所谓‘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柔弱胜刚强,不益生则久生,无为则有为,不争莫与争,知不言,言不知,损而益,益而损,言相反而理相成,皆正言若反也。”
张岱年说:“若反之言,乃为正言。此亦对待之合一。”——《中国哲学大纲》
【故海疏义】
本章主要以水之“柔弱胜刚强”说明“正言若反”的真常大道。
自然在总体上是清静的,而作用是无声无息地,这就是“弱”。但从宏大的尺度上看,却又是波澜壮阔而无所不能的。
人呢?人往往好动,总是自以为是,认为“人为万物之灵”,总想有所作为,以为“人定胜天”,这就是一种“强”——虚妄不实的强。可是,人在自然和宇宙面前,其实是很弱小的,是微不足道的。人怎么“以弱胜强”呢?就是要像“道”一样,“守弱”、“清静”、“无为”。人类要承认自己的弱,做好自己的弱,这就是一种“强”。所以,人要“卑下”,任何不经意间生起的了不起,马上想到“正言若反”,则近道也。
第四十章说“弱者道之用”。道的玄妙不可描述,老子认为柔弱的水最接近于道。水之“柔弱胜刚强”正如道之“无为而无不为”。所以,老子借圣人之言告诉统治者:做一邦之弱水,才能成为一邦的主人;做天下之弱水,才能成为天下的君王。因为天下没有什么东西是水不能承载的,而作为邦国或天下的主人,当能承受一切诟辱和不祥。
【故海试译】
天下没有什么比水更柔弱,但对付坚强的东西没有什么比水更胜任,这是因为它的作用和表现极其微弱,感觉不到它带来的变化。
故而静柔胜过刚硬,弱小胜过强大。(这个道理)天下没有人不知道,却没有人能够实行。
故而圣人曾说过:承受起邦国的责骂羞辱,才称得上邦国的主人;承受起天下的灾祸苦难,才称得上天下的君王。
真正的常理听起来违反常识。
第七十九章
和大怨,必有余怨;报怨以德①,焉可以为善②?
是以圣人执右契③,而不以责于人④。故有德司契,无德司彻⑤。
夫天道无亲,恒与善人⑥。
【故海集注】
①报怨以德
帛书甲乙本均无“报怨以德”,而出于第六十三章“大小多少”之后,但郭店竹简本第六十三章并无此句,疑为抄错。然将之移入此处,则与上下文义可通。
严灵峰说:“‘报怨以德’四字,系六十三章之文,与上下文义均不相应。陈柱曰:“六十三章‘报怨以德’句,当在‘和大怨,必有余怨’句上。”陈说是,但此四字,应在‘安可以为善’句上,并在‘必有余怨’句下;文作‘和大怨,必有余怨;报怨以德,安可以为善。’”
陈鼓应按:“严说可从,‘报怨以德’原在六十三章,但和上下文并无关联,疑是本章的错简,移入此处,文义相通。本段的意思是说:和解大怨,必然仍有余怨,所以老子认为以德来和解怨(报怨),仍非妥善的办法,最好是根本不和人民结怨。如何才能不和人民结怨呢?莫若行‘清静无为’之政——即后文所说的‘执左契而不责于人’,这样就不至于构怨于民。如行‘司彻’之政——向人民榨取,就会和人民结下大怨了。到了那时候,虽然用德来和解,也非上策。”
②焉可以为善
通行本作“安可以为善”,帛书甲本作“焉可以为善”,帛书乙本缺失。帛书甲本早于通行本,据此从帛书甲本。
善:古字为“譱”,上面是一只“羊”,下面是两个“言”组合成的“誩”——指二人各执一词,争讼不止。“善”的造字原理是:两人争讼不已,而羊介于其中进行评判。此处之“善”可释为妥善,或十全十美,尽善尽美,是能够使各方都无怨的妥善解决办法。句末之“善人”即是妥善的人,或十全十美的人,尽善尽美的人。
③是以圣人执右契
通行本作“是以圣人执左契”,帛书甲本作“是以圣右契”,帛书乙本作“是以圣人执左契”。吾窃以为古人书写从右至左,契约一式分两半,当以先写为尊,即右契为尊。据此从帛书甲本补作“是以圣人执右契”。
高明说:“从经义考察,甲本是‘是以圣人执右契,而不以责于人’,乃谓圣人执右契应责而不责,施而不求报。正与老子所讲‘生而弗有,长而弗宰’之玄德思想一致。乙本‘执左契’义不可识,虽经历代学者旁征博引,多方诠释,仍不合老子之旨。据此足证帛书甲本当为《老子》原本旧文,乙本与世传今本皆有讹误。今据上述各本校勘,《老子》此文当订正为:‘是以圣人执右契,而不以责于人。’右契位尊,乃贷人者所执。左契位卑,为贷于人者所执。圣人执右契而不以其责于人,施而不求报也。”
④而不以责于人
通行本作“而不责于人”,帛书甲乙本均作“而不以责于人”。通行本删去“以”字文义不完整。帛书甲乙本“以”字省略“右契”,完整句式为“而不以右契责于人”,意思是圣人不拿右契向人讨要。据此从帛书本。
⑤故有德司契,无德司彻。
通行本无“故”字,帛书甲乙本均有“故”字。“故”字表示前句与本句存在逻辑推理关系,且“故”字为《老子》惯常用语。据此从帛书本。
司:本义是主管,此处引申为主张。
契:古字写作“”,始见于商代甲骨文,古字形像用刀刻图案的样子,本义就是“刻”。古人刻木为记,故引申为契约义,此处指借据。
彻:周代的田税制度。
⑥夫天道无亲,恒与善人。
通行本作“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帛书甲本作“夫天道无亲,恒与善人。”“夫”字语助词,《老子》章末总结惯常体例。“恒”字则内涵表意皆优于“常”。据此从帛书甲本。
天道无亲:与第五章“天地不仁”义同。
【故海疏义】
本章主要讲“真善美”,即解决怨恨的最好办法是不生怨,这样才叫作真正的尽善尽美。
【故海试译】
(百姓)生起了巨大的怨恨再去和解,必然还是会残留怨恨的;怨恨产生了,再用恩德去回应,怎么可以叫作十全十美呢?
所以圣人拿着借条原件,却不向人讨要。故而有德的人总打欠条,没有德的人专开税单。
自然规律没有亲疏,却一直和十全十美的人交好。
第八十章
小国寡民。
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
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
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故海集注】
【故海疏义】
【故海试译】
【译文】:国家小,人口少。即使有十倍百倍于人力的器具也不使用。人们畏惧死亡而不远 行迁徙。虽有车船,却没有地方使用;虽有军队,也没有地方部署。让人们再用结绳记事的办法,以其饮食为甘甜,以其服饰为美好,以其居处为安逸,以其 习俗为快乐。邻国的人们相互可以看见,鸡鸣狗叫声相互可以听到,但人民直到老死也不 相互往来。
第八十一章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善者不多,多者不善。
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
故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为而弗争。
【故海集注】
【故海疏义】
【故海试译】
信实的话不华美,华美的话不信实;聪明的人不广博,广博的人不聪明;完善的人不多有,多有的人不完善。
圣人不(为自己)积蓄,尽力为了别人,自己反而更加富有;尽力帮助别人,自己反而更加多有。
故而自然的规律,有利而不伤害(万物);人类的法则,(理应)尽力作为而不与人争(多有)。
◎ 《老子》注本介绍【回目录】
《老子》注本有西汉河上公注、魏王弼注、明清之际王夫之《老子衍》、清魏源《老子本义》等。1973年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文物中,有《老子》的抄写本。《老子》这部书的版本很多。古今有关《老子》的注说千百种之多。秦汉魏晋以来,流传较广的当推王弼注本和河上公注本。《老子》版本纷繁芜杂,至今影响较大的主要有以下几个版本:郭店竹简本、马王堆帛书《老子》甲乙本、西汉竹书本(又名北大竹简本)、严遵《老子指归》、王弼本、河上公本、傅奕本、唐代景龙碑本及其它。
◎ 《老子》版本大全【回目录】
一、郭店竹简本
《老子》郭店楚简本,出自郭店楚墓的出土竹简。这些竹简于1993年在湖北荆门市郭店一号楚墓出土,据考古专家考证,该墓年代为战国中期偏晚,大约为公元前300年左右,墓的主人身份不明。由于该墓曾被盗窃,竹简出土时已散乱、残损,故无法完全恢复简册原 状。经专家整理,郭店楚简《老子》书写于形制各异的甲、乙、丙三组竹简上,被认为是《老子》五千言的三种节录本。郭店楚简本的简文不分章,次序和文字与通行本有较大差异。郭店楚简本现存2046字,约为通行本的2/5,是迄今为止所知的年代最早的《老子》传抄 本。
二、马王堆帛书《老子》甲、乙本
《老子》马王堆帛书甲乙本,出自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帛书。这些帛书于1973年在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3号墓出土,据考证,马王堆汉墓群是西汉初期长沙国丞相利仓以及妻子、儿子的墓地,其中3号墓的下葬年代为汉文帝十二年(公元前168年)。3号墓出土的帛书 《老子》有两种抄本,被研究者称为甲本和乙本。甲本不避讳“邦字,其抄写年代应在刘邦称帝(前206 年)之前;乙本避讳“邦”字而不避汉惠帝刘盈(前194- 187 年)之讳, 其抄写年代应是刘邦在位之时( 前206- 194 年)。尽管帛书《老子》也存在当 时一般抄本难免的文字上的错误, 比起晚于帛书本并且历经辗转传抄的王弼本和河上公本,应该说帛书《老子》较多地保留了《老子》的原貌。在语言上, 帛书本和世传本最主要的差异就是, 帛书本保留了许多虚词, 如“也”、“安(案)”、 “矣”,这些虚词为《老子》的解读提供了有力的依据,解决了前人在校释《老子》时解决不了的一些难题。
三、西汉竹简本
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是北京大学于2009年1月接受捐赠的一批从海外回归的西汉竹简。竹质墨迹,书体为隶书,完整简1600余枚。竹书内容丰富,基本涵盖了《汉书·艺文志》所划分“六艺”、“诸子”等六大门类。《老子》属于“ 诸子”类。
北大汉简《老子》上下经是继马王堆帛书本、郭店楚简本之后出土的第三个《老子》古本,也是保存较为完整的汉代古本。与北大简本相比,郭店本和马王堆本虽然年代较早,但郭店本的内容仅为传世本的五分之二。马王堆本虽是全本,但残破较甚,在甲、乙两本可 互为补充的情况下,仍有不少残缺的文句。
北大简本《老子》经拼缀后共有完整简218枚,保存近5300字(含重文),对理解文意有影响的阙文仅占全书篇幅的百分之一。其中还保存了“老子上经”和“老子下经”的篇题,“上经”相当于传世本《德经》,“下经 ”相当于传世本《道经》。北大简本《老子》每章之前均有分章符号,其章节划分与传世本有所不同,为探讨古本《老子》分章问题提供了最为齐备的资料。文字内容与传世本及郭店、马王堆本相比,也多有不同之处。因此,北大简本在《老子》一书的文献整理、 校勘上具有较高价值。这将在战国中期的郭店楚简本、秦代至西汉早期的马王堆帛书本与传世各种《老子》版本之间搭起了一座桥梁,有助于进一步认识《老子》一书形成、发展、定型的过程。
四、严遵《老子指归》
汉成帝时(公元前 32- 前7年),成都人严君平著。《老子指归》十三卷,录有刘向以前的经文,仍属古本系。此书传至明代已失其半,藏书家胡震亨所得仅六卷,刻人《秘册函》丛书;清《四库全书》将此书纳入子部道家中,共有《德经》部分35篇;头一篇《说目 》,类似全书的“凡例”。此书另一版本《道德真经指归》收入正统《道藏》中,共有七卷,《德经》部分比较完整。从《说目》可知,《老子指归》本《德经》在《道经》之前,与帛书类同全书分为 7章,将通行本第39和40章、第57和58章、第6和68章、第 78和79章都合并在一起。《道经》的分合则不得而知。由此可知,早期文本并没有严格的分章格式。有人认为,从《韩非子》两篇解说也能看出,《德经》在前、《道经》在后是原初文本的体例。
五、王弼本
《老子》王弼本,出自王弼《老子注》。王弼(226一249),山阳高平(今山东邹城、金乡一带)人。魏晋玄学家。王弼的《老子注》也分为81章,但没有章题,现在的传本也是在古本基础上经后人加工调整过的版本。从版本来看,王弼本与河上公本区别不大,王弼 本的字数多于河上公本,但多在虚词上。从注释来看,河上公的注释以修身炼气为本,王弼的注释以谈玄说虚为主,前者被道教人士推崇,后者为士大夫喜好。现在的通行本是以王弼本为底本的。
六、河上公本
《老子》河上公本,出自《老子河上公章句》。河上公又名河上丈人,皇甫谧在《高士传》说:“河上丈人,不知何国人,自隐姓名,居河之湄,著老子章句,号河上丈人,亦称河上公。”另外,《史记?乐毅列传》写道:“乐臣公学黄帝、老子,其 本师号曰河上丈人。”乐毅是战国后期的军事家,按理《老子河上公章句》应该出于秦汉以前,但后人认为这本书写于汉朝。《老子河上公章句》把《老子》分为81章,前37章为《道经》,后44章为《德经》,故名《道德经》,并在每章的前面冠以章题,它是现存 最早的《老子》注本。后来各家注本大都按照这种分章框架。
七、傅奕本
唐初傅奕, 据北齐时项羽妾墓出土的“项羽妾本”, 和几种流传版本参合校订,成《道德经古本篇》,人称“傅奕本”,学界誉称善本。傅奕本保存了较多的古句、古语、古字傅奕本有许多优点,但因其是根据几个旧本参校的,这些旧本本身就存 在不少讹误,且傅奕本在流传过程中,被后人改动的地方也很多,存在讹文、衍文、脱文、倒置的情况,且有些篇次及文章内容也非《老子》原貌。傅奕本和严遵《老子指归》、王弼本以及河上公本合称传世本的四大体系。
八、唐代景龙碑本及其它
易州龙兴观于大唐景龙二年所立《道德经》碑,简称景龙碑本、景龙本、碑本、易州本。此碑正面(阳面)刻道经,阴面刻德经。严可均谓:“世间真旧本,必以景龙碑本为最。”
除了景龙碑本外,唐开元廿六年易州龙兴观御注道德经幢,简称御本,御本开创了异本合刊的先河。
◎ 帛书《老子》甲本原文【回目录】
【德篇】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也。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也。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也。上礼为之而莫之应也。则攘臂而乃之,故失道。失道矣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泊也,而乱之首也。前识者,道之华也,而愚之首也。是以大丈夫居亓厚而不居亓泊。居亓实而不居亓华。故去皮取此。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浴得一以盈,侯王得一而以为正。亓致之也,胃天毋已清将恐莲,胃地毋已宁将恐发,胃神毋已灵将恐歇,胃浴毋已盈将恐渴,胃侯王毋已贵以高将恐厥。故必贵而以贱为本,必高矣而以下为基。夫是以侯王自胃孤寡不谷,此亓贱之本与,非也。故致数与无与。是故不欲禄禄若玉,硌硌若石。
上士闻道,堇能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弗笑,不足以为道。是以建言有之曰:明道如费,进道如退,夷道如类;上德如浴,大白如辱,广德如不足;建德如揄,质真如愉,大方无禺,大器曼成,大音希声;天象无刑,道褒无名。夫唯道,善始且善成。
反也者,道之动也。弱也者,道之用也。天下之物生於有,有生於无。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中气以为和。天下之所恶,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自名也。勿或损之而益,益之而损。故人之所教,夕议而教人。故强良者不得死,我将以为学父。
天下之至柔,驰骋於天下之致坚。无有入於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也。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能及之矣。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大成若缺,亓用不币。大盈若中,亓用不穷。大直如诎,大巧如拙,大赢如内。躁胜寒,靓胜炅,请靓可以为天下正。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於郊。罪莫大於可欲,祸莫大於不知足,咎莫惨於欲得。故知足之足,恒足矣。
不出於户,以知天下。不规於牖,以知天道。亓出也弥远,亓知也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弗为而成。
为学者日益,闻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以至於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也。取天下也,恒无事。及亓有事也,不足以取天下。
圣人无恒心,以百姓之心为心。善者善之,不善者亦善之,德善也。信者信之,不信者亦信之,德信也。圣人之在天下,歙歙(翕xi)焉,为天下浑心。百姓皆属耳目焉,圣人皆咳之。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而民生生,动皆之死地之十有三。夫何故也,以亓生生也。盖闻善执生者,陵行不辟矢虎,入军不被甲兵。矢无所揣亓角,虎无所昔亓蚤,兵无所容亓刃。夫何故也,以亓无死地焉。
道生之而德畜之,物刑之而器成之。是以万物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也。夫莫之爵而恒自然也。道生之,畜之,长之,遂之,亭之,毒之,养之,复之。生而弗有也,为而弗寺也,长而勿宰也,此之胃玄德。
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亓母,以知亓子。复守亓母,没身不殆。塞亓闷,闭亓门,终身不堇。启亓闷,济亓事,终身不棘。见小曰明,守柔曰强。用亓光,复归亓明。毋道身央,是胃袭常。
使我介有知也,行於大道。唯他是畏,大道甚夷,民甚好解。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服文采,带利剑,猒(yàn)食,货财有余,是胃盗竽。盗竽,非道也。
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子孙以祭祀不绝。修之身亓德乃真,修之家亓德有余,修之乡亓德乃长,修之邦亓德乃丰,修之天下亓德乃博。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兹?以此。
含德之厚者,比於赤子。逢刺畏地弗螫,攫鸟猛兽弗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会而脧(zuī)怒,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忧,和之至也。和曰常,知和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物壮即老,胃之不道,不道蚤已。
知者弗言,言者弗知。塞亓闷,闭亓门,和亓光,同亓尘,坐亓阅,解亓纷,是胃玄同。故不可得而亲,亦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亦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亦不可得而浅。故为天下贵。
以正之邦,以畸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吾何以知亓然也哉?夫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民多利器,而邦家兹昏。人多知,而何物兹起。法物兹章,而盗贼多有。是以圣人之言曰:我无为也,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欲不欲,而民自楃。
亓正闵闵,亓民屯屯。亓正察察,亓邦夬夬。祸,福之所倚;福,祸之所伏。孰知亓极?亓无正也,正复为畸,善复为妖。人之迷也,亓日固久矣。是以方而不割,兼而不刺,直而不绁,光而不眺。
治人事天莫若啬。夫唯啬,是以蚤服。蚤服是胃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亓极。莫知亓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胃深槿固氐,长生久视之道也。
治大国若亨小鲜。以道立天下,亓鬼不神。非亓鬼不神也,亓神不伤人也。非亓申不伤人也,圣人亦弗伤也。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
大邦者,下流也,天下之牝也,天下之郊也。牝恒以靓胜牡。为亓靓也,故宜为下。大邦以下小邦,则取小邦。小邦以下大邦,则取於大邦。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故大邦者不过欲兼畜人,小邦者不过欲入事人。夫皆得亓欲,则大者宜为下。
道者,万物之注也。善人之葆也,不善人之所葆也。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贺人。人之不善也,何弃也之有?故立天子,置三卿,虽有共之璧以先四马,不善坐而进此。古之所以贵此道者,何也?不胃求以得,有罪以免舆。故为天下贵。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未。大小多少报怨以德。图难乎亓易也,为大乎亓细也。天下之难作於易,天下之大作於细。是以圣人冬不为大,故能成亓大。夫巠若必寡信,多易必多难。是以圣人猷难之,故冬於无难。
亓安也,易持也。亓未兆也,易谋也。亓脆也,易判也。亓微也,易散也。为之於亓未有也,治之於亓未乱也。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成之台,作於羸土。百仁之高,台於足下。为之者败之,执之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也,故无败也;无执也,故无失也。民之从事也,恒於亓成事而败之。故慎终若始,则无败事矣。是以圣人欲不欲而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而复众人之所过。能辅万物之自然,而弗敢为。
故曰:为道者,非以明民也,将以愚之也。民之难治也,以亓知也。故以知知邦,邦之贼也。以不知知邦,邦之德也。恒知此两者,亦稽式也。恒知稽式,此胃玄德。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乃至大顺。
江海所以能为百浴王者,以亓善下之,是以能为百浴王。是以圣人之欲上民也,必以亓言下之。亓欲先民也,必以亓身后之。故居前而民弗害也,居上而民弗重也。天下乐隼而弗猒也。非以亓无诤与?故天下莫能与诤。
小邦颁民,使十百人之器毋用,使民重死而远送。有车周无所乘之,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亓食,美亓服,乐亓俗,安亓居。邻邦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善者不多,多者不善。圣人无积,既以为人已俞有,既以予人矣已俞多。故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为而弗诤。
天下皆胃我大,大而不宵。夫唯大,故不宵。若宵,细久矣。我恒有三,葆之:一曰兹,二曰检,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夫兹,故能勇。检,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为成事长。今舍亓兹且勇,舍亓后且先,则必死矣。夫兹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建之,女以兹垣之。
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弗与,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胃不诤之德,是胃用人,是胃天古之极也。
用兵有言曰:吾不敢为主而为客,吾不敢进寸而芮尺。是胃行无行,襄无臂,执无兵,乃无敌矣。祸莫大於无适,无适斤亡吾葆矣。故称兵相若,则哀者胜矣。
吾言甚易知也,甚易行也,而人莫之能知也,莫之能行也。言有君,事有宗,夫唯无知也,是以不我知。知者希,则我贵矣。是以圣人被褐而褱玉。
知不知,尚矣。不知不知,病矣。是以圣人之不病,以亓病病也,是以不病。
民之不畏畏,则大畏将至矣。毋闸亓所居,毋猒亓所生。夫唯弗猒,是以不猒。是以圣人自知而不自见也,自爱而不自贵也。故去被取此。
勇於敢者则杀,勇於不敢者则栝。此两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恶,孰知亓故?天之道,不战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弹而善谋。天罔恢恢,疏而不失。
若民恒是不畏死,奈何以杀惧之也?若民恒是死,则而为者吾将得而杀之。夫孰敢矣?若民恒是必畏死,则恒有司杀者。夫伐司杀者杀。是伐大匠斫也。夫伐大匠斫者,则希不伤亓手矣。
人之饥也,以亓取食税之多也,是以饥。百姓之不治也,以亓上有以为也,是以不治。民之巠死,以亓求生之厚也,是以巠死。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贵生。
人之生也柔弱,亓死也?仞贤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亓死也枯槁。故曰:坚强者,死之徒也;柔弱微细,生之徒也。兵强则不胜,木强则恒。强大居下,柔弱微细居上。
天下之道,酉张弓者也。高者印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故天之道损有余而益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而奉有余。孰能有余而有以取奉於天者乎?唯有道者。是以圣人为而弗有,成功而不居也。若此,其不欲见贤也。
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也,以亓无以易之也。水之胜刚也,弱之胜强也。天下莫弗知也,而莫之能行也。故圣人之言?曰:受邦之诟,是胃社稷之主;受邦之不祥,是胃天下之王。正言若反。
和大怨,必有余怨,焉可以为善。是以圣人右介,而不以责於人。故有德司介,无德司[徹力]。夫天道无亲,恒与善人。
【道篇】
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无名,万物之始也。有名,万物之母也。故恒无欲也,以观其眇。恒有欲也,以观其所噭。两者同出,异名同胃。玄之有玄,众眇之门。
天下皆知美为美,恶已。皆知善,訾不善矣。有无之相生也,难易之相成也,长短之相刑也,高下之相盈也,意声之相和也,先后之相隋也,恒也。是以声人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昔而弗始也,为而弗志也,成功而弗居也。夫唯居,是以弗去。
不上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不乱。是以声人之治也: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恒使民无知无欲也,使夫知不敢弗为而已,则无不治矣。
道中而用之,有弗盈也。[氵肅]呵,始万物之宗。锉其阅,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呵,始或存。吾不知其谁子也,象帝之先。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声人不仁,以百省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猷橐龠舆,虚而不[氵屈],动而俞出。多闻数穷,不若守於中。
浴神不死,是胃玄牝。玄牝之门,是胃天地之根。绵绵呵,若存。用之不堇。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也,故能长生。是以声人芮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不以其无私舆?故能成其私。
上善治水,水善利万物而有静。居众人之所恶,故几於道矣。居善地,心善[氵肅],予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静,故无尤。
[扌直]而盈之,不若其已。[扌短]而沿之,不可长葆之。金玉盈室,莫之守也。贵富而骄,自遗咎也。功述身芮,天之道也。
戴营[示白]抱一,能毋离乎。[木专]气至柔,能婴儿乎。修除玄蓝,能毋疵乎。爱民栝邦,能毋以知乎。天门启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毋以为乎。生之,畜之,生而弗有也,长而弗宰也。是胃玄德。
卅辐同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也。然埴为器,当其无有,埴器之用也。凿户牖,当其无有,室之用也。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五色使人目明,驰骋田腊使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使人之行方,五味使人之口[口相],五音使人之耳聋。是以声人之治也,为腹不为目。故去罢耳此。
龙辱若惊,贵大[木完]若身。苛胃龙辱若惊?龙之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胃龙辱若惊。何胃贵大[木完]若身?吾所以有大[木完]者,为吾有身也,及吾无身,有何[木完]?故贵为身於为天下,若可以[之石]天下矣。爱以身为天下,女可以寄天下。
视之而弗见,名之曰[微耳]。听之而弗闻,名之曰希。抚之而弗得,名之曰夷。三者不可至计,故混而为一。一者,其上不[亻收],其下不忽。寻寻呵不可名也,复归於无物。是胃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胃忽望。隋而不见其后,迎而不见其首。执今之道,以御今之有,以知古始,是胃道纪。
古之善为道者,微眇玄达,深不可志。夫唯不可志,故强为之容曰:与呵,其若冬涉水;猷呵,其若畏四邻;严呵,其若客;涣呵,其若?泽;沌呵,其若[木屋];[氵春]呵,其若浊;[氵莊]呵,其若浴。浊而情之,余清。女以重之,余生。葆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欲盈,是以能敝而不成。
至虚极也,守情表也。万物旁作,吾以观其复也。夫物云云,各复归於其根,曰情。情,是胃复命。复命,常也。知常,明也。不知常,[亡巾][亡巾]作兇。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氵勿]身不[以心]。
大上,下知有之。其次,亲誉之。其次,畏之。其下,母之。信不足,案有不信。猷呵,其贵言也。成功遂事,而百省胃我自然。
故大道废,案有仁义。知快出,案有大伪。六亲不和,案有畜兹。邦家[问心]乳,案有贞臣。
绝声弃知,民利百负。绝仁弃义,民复畜兹。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言也,以为文未足,故令之有所属:见素抱[木屋],少私而寡欲。
绝学无忧,唯与诃,其相去几何?美与恶,其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亦不可以不畏人。望呵,其未央才。众人熙熙,若乡於大牢,而春登台。我泊焉未兆,若婴儿未咳。纍呵,如无所归。众人皆有余,我独遗。我禺人之心也,湷湷呵。鬻人昭昭,我独若[问月]呵。鬻人蔡蔡,我独[问心][问心]呵。忽呵,其若海。望呵,其若无所止。众人皆有以,我独门元以悝。吾欲独异於人,而贵食母。
孔德之容,唯道是从。道之物,唯望唯忽。忽呵望呵,中有象呵。望呵忽呵,中有物呵。幽呵鸣呵,中有请[口也]。其请甚真,其中有信。自今及古,其名不去,以顺众[亻父]。吾何以知众[亻父]之然?以此。
炊者不立,自视者不章,自见者不明,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其在道,曰[米余]食赘行。物或恶之,故有欲者弗居。曲则金,枉则定,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声人执一,以为天下牧。不自视故章,不自见故明,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能长。夫唯不争,故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胃曲金者,几语才?诚金归之。
希言自然,飘风不冬朝,暴雨不冬日,孰为此?天地而弗能久有,兄於人乎!故从事而道者同於道,德者同於德,失者同於失。同於德者,道亦德之。同於失者,道亦失之。
有物昆成,先天地生。繍呵缪呵,独立而不亥,可以为天地母。吾未知其名,字之曰道。吾强为之名曰大。大曰筮,筮曰远,远曰反。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国中有四大,而王居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重为巠根,清为躁君。是以君子众日行,不离其甾重。唯有环官,燕处则昭若。若何万乘之王而以身巠於天下?巠则失本,躁则失君。
善行者无辙迹,善言者无瑕适,善数者不以筹策。善闭者无关龠,而不可启也。善结者无纆约,而不可解也。是以圣人恒善救人,而无弃人。物无弃财,是谓袭明。故善人,善人之师。不善人,善人之资也。不贵其师,不爱其资,唯知乎大眯,是胃眇要。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恒德不离。恒德不离,复归於婴儿。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浴。为天下浴,恒德乃足。恒德乃足,复归於[木屋]。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恒德不贷。恒德不贷,复归於无极。朴散则为器,圣人用则为官长。夫大制无割。
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弗得已。夫天下神器也,非可为者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物或行、或隋,或炅、或吹,或强、或羸,或培、或堕。是以圣人去甚、去大、去楮。
以道佐人主,不以兵强於天下。其事好还,师之所处,楚[木力]生之,善者果而已矣,毋以取强焉。果而毋骄,果而勿矜,果而毋伐,果而毋得已居。是胃果而不强。物壮即老,是胃之不道。不道蚤已。
夫兵者不祥之器也,物或恶之,故有欲者弗居。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故兵者,非君子之器也。兵者不祥之器也,不得已而用之。铦袭为上,勿美也。若美之,是乐杀人。夫乐杀人,不可以得志於天下矣。是以吉事上左,丧事上右。是以便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言以丧礼居之也。杀人众,以悲依立之。战胜,以丧礼处之。
道恒无名,朴唯小,而天下弗敢臣。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天地相合,以俞甘洛。民莫之令,而自均焉。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可以不殆。俾道之在天下也,猷小浴之与江海也。
知人者,知也。自知者,明也。胜人者,有力也。自胜者,强也。知足者,富也。强行者,有志也。不失其所者,久也。死不?者,寿也。
道[氵风]呵,其可左右也。成功遂事,而弗名有也。万物归焉而弗为主,则恒无欲也,可名於小。万物归焉而弗为主,可名於大。是以声人之能成大也,以其不为大,故能成大。
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大。乐与饵,过格止。故道之出言也,曰:谈呵,其无味也;视之,不足见也;听之,不足闻也;用之,不足既也。
将欲拾之,必古张之。将欲弱之,必古强之。将欲去之,必古与之。将欲夺之,必古予之。是胃微明。友弱胜强,鱼不可脱於[氵肃],邦利器不可以视人。
道恒无名,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阗之以无名之朴。阗之以无名之朴,夫将不辱。不辱以情,天地将自正。
备注:此校定文是以马王堆汉墓出土之帛书老子《道德经》甲本为底本参照乙本、竹简本、通行本校定而成。